更新時間：2023-08-03 09:19:21點擊：
當?shù)貢r間2023年7月4日，韓國慶尚南道巨濟市，警方在高峴洞新縣第一橋周圍就“幽靈嬰兒”案件正在搜查嬰兒尸體。（視覺中國/圖）
一個多月以來，“幽靈嬰兒”事件在韓國持續(xù)發(fā)酵。隨著調查結果相繼出爐，死亡人數(shù)亦在進一步增加。
2023年7月28日，據韓國廣播公司報道，韓國保健福祉部會同有關部委召開“完善未登記兒童保護制度推進小組”第三次會議，計劃對今年1至5月出生的尚未進行出生登記的兒童進行統(tǒng)計。
報道稱，韓國保健福祉部對2015年至2022年期間出生但未辦理出生登記的2123名幽靈嬰兒進行全面調查后，確認有249人死亡，占比近12%。共有1095起案件被移交警方調查，其中包括涉嫌犯罪的死亡案件。
此前的6月21日，“水原冰箱死嬰案”讓韓國存在已久的“幽靈嬰兒”事件逐漸浮出水面。
這些呱呱墜地的孩子或被遺棄，或被領養(yǎng)，或是因病亡故，而更為極端的則是被家人殺害。隨之而來的驚詫、惋惜和憤怒，也在韓國社會激蕩。
“這是發(fā)達國家不應該出現(xiàn)的事情，也是人世間不該發(fā)生的悲劇?！痹谝患夷[瘤醫(yī)院工作的韓國醫(yī)生金恩熙告訴南方周末記者，“希望韓國能夠以此事為契機，調查清楚這些被遺棄孩子的生死下落?！?/p>
朝野震動之下，韓國決定修改出生登記制度，并對棄嬰、殺嬰者施以重罰，但這或許只是邁出了最簡單的一步。
“幽靈嬰兒是一個十分復雜的社會問題?！表n國首爾大學社會學系張慶燮教授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，“這些令人震驚的事件大都與貧困和青年人口不穩(wěn)定的婚姻狀況等問題有關，是在國家缺乏直接有效的兒童權益保障的情況下發(fā)生的極端行為?！?/p>
嬰兒幽靈一樣消失
如果不是護士李多正（音譯）的舉報，這些下落不明的韓國嬰兒，或將繼續(xù)潛藏在隱秘的角落里。
據韓國廣播公司2023年7月9日報道，李多正在孤兒院工作，她無意間發(fā)現(xiàn)一名小孩只有第一次乙肝疫苗接種記錄，但沒有進行出生登記。李多正敏銳地察覺到，或許有更多出生后未被記錄在冊的兒童存在。隨后，她聯(lián)合兩名律師組建社會團隊，向韓國多個部門提出調查建議，最終獲得了韓國保健福祉部的支持。
初步調查的結果令人震驚。
僅在2015年至2022年間，韓國就有2123名兒童未辦理出生申報，他們沒有身份登記，只有接種疫苗時獲得的臨時新生兒號碼。韓國官方對其中23名兒童進行了抽查，結果發(fā)現(xiàn)，其中至少有3名兒童已經死亡，另有1名遭遺棄。
其中，最觸目驚心的莫過于“水原冰箱死嬰案”。
6月21日，韓國警方在京畿道首府水原市一公寓內發(fā)現(xiàn)兩具嬰兒尸體，他們分別在冰箱里存放了4年7個月和3年7個月。而對兩名嬰兒下毒手的，是他們的生母高某。
據韓國警方調查，2018年11月，高某在軍浦市產下自己的第四個孩子，并在第二天將其帶回家后勒死。2019年11月，該女子在水原市某醫(yī)院誕下一名男嬰，在第二天出院回家的路上，她又用同樣的方式殺死了嬰兒。
“這是一件令人悲傷和震驚的事情，也是大韓民國的恥辱?！?月23日，韓國國會主席尹在玉表示，“我感到非常羞愧和抱歉?！?/p>
“水原冰箱案”掀開了韓國塵封已久的社會陰暗面，也將“幽靈嬰兒”事件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。
輿論壓力之下，韓國保健福祉部宣布，將在全國對兩千多名兒童進行全面摸查。調查階段，負責社會福利和居民登記的公職人員將登門拜訪有關家庭，檢查“幽靈嬰兒”的行蹤和安全。
隨著調查深入，越來越多問題浮出水面。
7月6日，據《釜山日報》報道，警方逮捕了一名四十多歲的女性，她涉嫌于2016年謀殺了剛出生一天的女兒，并秘密埋在菜園里?！拔业那胺虿粫牢疑撕⒆?，我把她藏在黑暗中。”該女子對警方表示。
同一天，迫于調查的壓力，韓國光州一女子向警方投案自首，承認她于2018年故意將出生6天的女兒臉朝下壓死，并將尸體藏于冰箱中將近3周，隨后放入塑料袋中丟棄在垃圾桶里。
事實上，像幽靈一樣悄無聲息消失的嬰兒數(shù)目遠不止此。
據韓國監(jiān)查院6月公布的數(shù)據顯示，8年間未申報出生的新生兒總計有六千多名，其中外籍人士達到四千多名，而這并不在最初的調查范圍之內。但《韓國先驅報》7月6日報道指出，有人權機構估計，未登記的外國兒童總數(shù)或高達20000人。
7月12日，韓國保健福祉部第一次官李基日稱，“為擴大對幽靈嬰兒的保護范圍，政府將開始調查外籍母親所生嬰兒的下落?！?/p>
貧困及世界第一的養(yǎng)育成本
“冰箱藏尸案”揭開了韓國“幽靈嬰兒”的冰山一角，也引爆了韓國社會輿論，不少人將矛頭直指漏洞巨大的人口管理系統(tǒng)和對殺嬰者的寬容。
按照韓國此前的出生登記法律，新生兒出生后，父母只需要在1個月內進行出生登記，而醫(yī)療機構則無須向行政機構通報嬰兒出生的事實。如果父母未能及時登記，也只需面臨5萬韓元（約合人民幣278元）的罰款。
此外，在韓國，殺害嬰兒罪的量刑遠低于一般殺人罪。
韓國《刑法》規(guī)定，直系親屬為了掩蓋羞恥或無法養(yǎng)育，特別因可參考的動機殺害分娩中或者分娩后的嬰兒，將被判處10年以下有期徒刑。如果在無法撫養(yǎng)孩子的情況下殺害嬰兒，法官可酌情處理。
“寬松的出生登記制度和對殺嬰者的懲罰不力，最終導致了幽靈嬰兒案件頻發(fā)?！薄俄n國時報》6月25日的一篇評論指出，“對殺害新生兒的兇手寬容的背后是將孩子視為了父母的財產，而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?！?/p>
“完善的出生登記制度和嚴厲的懲罰當然有助于減少殺嬰和棄嬰案件，但幽靈嬰兒事件不僅僅是一個犯罪問題，更是一個社會問題?！比蚧菐?CCG)特邀高級研究員、人口學家黃文政告訴南方周末記者，“幽靈嬰兒的背后，其實有著經濟困頓、生育成本高昂等更加本源的問題。”
2023年7月，韓國文化廣播公司《Straight》節(jié)目組分析了近5年的58起嬰兒被殺害、遺棄案的判決書，其中39%的案件緣于“經濟原因”。而韓國官方公布的幽靈嬰兒案件，或多或少都有類似的影子：家庭貧窮、生活過得并不如意。
連續(xù)殺害兩個嬰兒的高某，她一家五口曾擠在半地下室多年，直到2022年才搬進了眼下居住的公寓。在接受警方調查時，高某說道：“因為經濟困難，很難再養(yǎng)這兩個孩子了?！?/p>
類似的表述，也出現(xiàn)在“花園埋尸案”的辯解中。
在韓國，半地下室無異于是貧困的代名詞，是“貧窮家庭的最后堡壘”。
韓國國土研究院曾在“電影《寄生蟲》描繪的地下室居住實態(tài)與政策啟示”報告中寫道，首都圈扎堆存在半地下住宅，主要是因為居住費用太高。該研究所的調查顯示，首爾半地下室住戶的29.4%是基礎生活保障金領取戶。
而與經濟拮據形成鮮明對比的，是韓國高昂的養(yǎng)育成本。
據《南華早報》2023年5月報道，韓國是世界上養(yǎng)育一個孩子到18歲成本最高的國家，其成本是人均GDP的7.79倍，大概為3.65億韓元（約合人民幣200萬元）。
“其實在小學之前，韓國的育嬰成本并不高。懷孕期間，孕婦就可以領取100萬韓元（約合人民幣5688元）的‘產檢大禮包’。孩子出生后，兩周歲前每個月都能領到政府補貼，這足以涵蓋生育初期的大部分花銷?！痹陧n國生活17年的中國人秦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，但真正的壓力是在孩子進入小學之后，不少父母為了讓孩子不輸給同齡人，開始拼學區(qū)和課外輔導。
2023年3月，韓國教育部和統(tǒng)計廳發(fā)布的一份調查資料顯示，2022年韓國課外輔導費達到26萬億韓元（約合人民幣1447億元），創(chuàng)歷史新高。接受課外輔導的中小學生每人月均支出52.4萬韓元（約合人民幣2917元）。
“過度的課外補習負擔讓韓國的現(xiàn)在和未來窒息?！睋n國《中央日報》報道，課外補習不是高收入階層的專利，低收入家庭正在用吃飯的錢給孩子補習。
被逮捕前，連續(xù)殺嬰的高某，還拖欠8歲小女兒所就讀的日托中心超過500萬韓元（約合人民幣27816元）。
墮胎仍處于灰色地帶
“老板您好，我是一名未婚媽媽，正懷著孩子，肚子很餓，現(xiàn)在沒有錢。如果可以賒欠一些食物的話，我會在下周末之前把錢轉給您的?！?023年5月，韓國MBC電視臺一則視頻報道引發(fā)熱議。
給美食店打電話想要賒購食物的女孩，是一名19歲的未婚媽媽，她不敢把懷孕的消息告訴父母，日?？考媛毦S持生計。因為不知道下一筆收入在什么時候，她只能把食物分成小份裝在密封容器里，餓的時候就吃一點留一點。
視頻中的女孩是韓國非婚生育母親夾縫式困境的縮影。
“一方面，性觀念的開放使婚前性行為被普遍接受，但韓國社會對未婚先孕的接受程度依然非常低；另一方面，非婚生育者多生活在社會底層，獨自撫養(yǎng)孩子的能力不足。雙重壓力之下，拋棄甚至極端殺嬰的現(xiàn)象就不足為奇了。”吉林大學朝鮮韓國研究所所長張慧智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。
韓國朝鮮大學醫(yī)學院法醫(yī)教授金允信在2023年5月發(fā)表的論文中指出，年輕未婚女性是遺棄或殺害嬰兒的主要群體，最常見的原因是“為了隱瞞懷孕的事實”。
金允信以2013至2021年遺棄嬰兒和遺棄嬰兒致死等共91宗案件為例，除去重復和信息不足的案件外，著重分析了1歲以下嬰兒為受害者的20宗案件（遺棄致死10宗、遺棄10宗）。調查發(fā)現(xiàn)，高達15宗案例的產婦年齡為20至29歲，占比高達75%。此外，未婚懷孕18宗，已婚2宗。
“既然不想要就不要生下來?！庇胁簧倬W友說。但在韓國，想要墮胎卻并不是一件容易事。
早在1953年，韓國《刑法》就引入墮胎罪。通過藥物或其他方式進行墮胎的女性，將被處以1年以下有期徒刑或200萬韓元（約合人民幣11138元）的罰款。而幫助孕婦墮胎的醫(yī)師，或將面臨最高兩年的監(jiān)禁。
2021年1月1日，墮胎罪正式失效，但這并不意味著韓國女性就真正掌握了生育自主決定權。法律中的模糊性以及諸多限制，依然讓孕婦困于層層框架之內。
2020年10月，韓國保健福祉部、法務部等聯(lián)合公布了修訂計劃，女性懷孕14周內可根據個人意愿進行人工流產；如果是因強奸導致懷孕、患有遺傳病等，女性在懷孕15周至24周內也可進行人工流產；不符合相關條件墮胎者，仍將被判處刑罰。但修改法案未能在國會通過。
《韓國時報》援引法律人士分析指出，在墮胎罪已經失效且沒有新法來取代它的情況下，墮胎仍處于灰色地帶，這將導致尋求墮胎的女性以及執(zhí)行墮胎的醫(yī)生陷入法律困境。
“當女性打電話給醫(yī)院詢問是否提供流產手術時，大多數(shù)情況下醫(yī)院不會給出直接的答案，因為他們不確定這是否合法。”生殖正義聯(lián)合行動主席娜英（音譯）告訴《韓國時報》，但墮胎手術仍然在秘密執(zhí)行。
與此同時，不菲的墮胎費用，則是橫亙在女性面前的另外一道障礙。數(shù)百萬韓元的高昂費用，最終讓高某放棄了墮胎的打算，她瞞著丈夫將第五個小孩生下來后，再殘忍地殺害了他。
對于背負沉重社會枷鎖卻又面臨重重墮胎阻礙的韓國女性，將這些不被期待的嬰兒丟掉，反倒成了另外一種仁慈。
“我的生活也不確定，但我余生都得對腹中的寶寶負責，也許要一直與貧窮為伴，孩子還要面臨自己不是正常家庭的尖銳偏見。下定決心撫養(yǎng)寶寶并不容易，我感覺就像掉到了‘荒島上’?！痹凇陡饺請蟆?023年7月24日的報道中，一位把孩子留在嬰兒箱里的單親媽媽在接受采訪時說。
遲來的法案
“幽靈嬰兒”陰影之下，韓國政府的變革正在加速進行。
為了彌補出生登記系統(tǒng)漏洞，韓國國會于6月30日舉行全體會議，通過《家族關系登記法》修正案，要求醫(yī)院向政府通報嬰兒出生情況。
7月18日，韓國70年來首次修改《刑法》中有關棄嬰、殺嬰的條款。修正案規(guī)定，殺害嬰兒也適用一般殺人罪的死刑、無期徒刑或5年以上有期徒刑，以及殺害尊親屬罪的死刑、無期徒刑或7年以上有期徒刑的刑罰。
韓國政府和政黨如此快速就保護嬰兒免遭遺棄達成一致意見，這在韓國并不容易?！俄n國先驅報》指出，在過去四年中，國民議會提出了多達15項與保護新生兒有關的修訂法案，卻沒有取得任何立法進展。
然而，法律上的漏洞填補之后，如何為經濟困難的韓國父母指出一條育嬰的明路卻更為困難。
黃文政認為，加大懲罰力度是必要的，能夠起到震懾作用，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規(guī)避極端殺嬰事件發(fā)生。但法律從來不能阻止犯罪，要想從根本上解決問題，最重要的還是改善生育環(huán)境。
“幽靈嬰兒”的背后，是韓國社會的低生育恐慌。
據韓國《朝鮮日報》2023年2月15日報道，由于生育率下降，學齡人口減少，韓國今年約有147所小學沒有招到一年級新生，高于2022年的121所。另有140所小學只招收到一名一年級學生，高于2022年的136所。
2005年，韓國正式啟動鼓勵生育政策，試圖扭轉低迷的人口生育率。
韓聯(lián)社報道，韓國政府從2006年到2021年間投入了約280萬億韓元（約合人民幣1.55萬億元）用于應對人口結構變化。
但韓國政府的“重金求子”收效甚微。2022年，韓國總和生育率僅為0.78，創(chuàng)下1970年開始相關統(tǒng)計以來的最低值。
“自1963年開始，韓國政府長期執(zhí)行抑制生育的政策。雖然2005年以來，歷任韓國總統(tǒng)都把鼓勵生育作為政府的優(yōu)先課題，但抑制生育政策對韓國民眾的生育行為和觀念仍有持續(xù)影響?！睆埢壑欠治?。
更為重要的是，受自由主義觀念的影響，一種“逃離傳統(tǒng)家庭主義的個體化戰(zhàn)略”正在韓國興起，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選擇成為一名“三拋族”，即拋棄戀愛、結婚和生育。
據韓國統(tǒng)計廳發(fā)布的《低出生率與韓國社會的變化》數(shù)據顯示，截至2020年，韓國25歲至49歲男性的未婚比例達47.1%，女性未婚比例也升至32.9%。
“在韓國社會快速實現(xiàn)現(xiàn)代化的過程中，傳統(tǒng)的觀念和生活方式尚未消除，現(xiàn)代甚至后現(xiàn)代的觀念和生活方式就已經生長出來?！睆垜c燮指出，在兩種觀念的沖擊下，韓國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調整家庭關系的有效范圍、強度和時間，推遲或者回避婚姻、減少或者放棄生育等趨勢都在持續(xù)上升。
一邊是難以扭轉的低生育陷阱，另一邊卻是遺棄或殺害嬰兒案件頻發(fā)，《釜山日報》的評論文章稱，“在一個生育率不斷趨低的國家，卻有這么多嬰兒出生后得不到照顧，這樣的矛盾讓人詫異。”
而眼下，關于“幽靈嬰兒”問題的爭論仍在繼續(xù)。
不少人呼吁引入“匿名生育制度”，以防止未婚母親在醫(yī)院外分娩并丟棄或殺死嬰兒。但也有人認為，這是在鼓勵媽媽拋棄自己的孩子，同時又讓兩者事后重新建立聯(lián)系變得更加困難。
爭議其實指向的是：對于生育率跌至歷史冰點的韓國而言，政府究竟該如何確保每一個母親都可以不受歧視地生下孩子，并得到法律的保護和社會的支持？
黃文政認為，只有認可生育的價值，提供足夠的補貼和鼓勵，讓生育不再是一種負擔，而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，才能讓處于絕望境地的底層群體，不再考慮棄嬰乃至極端殺嬰的悲慘選擇。
“在此之前，韓國人必須丟掉對單親母親、非婚生育等所謂‘不正常關系’的偏見和污名化?！秉S文政說，“對于深受傳統(tǒng)觀念和宗教信仰影響的韓國來說，這樣的觀念轉變注定很難。”
（文中金恩熙、秦琳為化名，南方周末實習生徐子儀對本文亦有貢獻）
南方周末記者 王航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鄭彩琳 林曦 馮嘉怡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