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3-07-17 08:10:30點擊:
本文來源:時代財經(jīng) 作者:王瑩嶺
歡迎來到鶴壁。
在這座被稱為“河南鶴崗”的小城,當“10萬元買8套房”的熱搜潮水般退去,它和所有的四線小城一樣普通。
但有些人留下來了。
“客居山城”微信群里有近500人,他們共同交流在鶴壁買房、安家的經(jīng)驗。作為闖入鶴壁的外來者,他們擁有幾乎共同的生活底色:在“那里”失敗了,到“這里”重新開始。
花數(shù)萬元買套房,生活就能翻篇——這個誘惑太大了。每個鶴壁買房人都有屬于自己的故事,他們希望這座小城能夠成為心靈的瓦爾登湖,但又因為無法預見留在這里的未來,在去與留之間孤獨搖擺。
熱搜只能存在24小時,生活卻是另外一場漫長的戰(zhàn)斗。
在鶴壁獨居3個月后,李夢又買了一套房。
第一套房是2021年7月買的。在一個全國買房交流群里,李夢一眼相中了那房子。在大多數(shù)以千、萬元每平米為計價單位時,這套60平米的房子以“套”計算,到手只需2萬多塊。
鶴壁街景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離家6小時,是當時李夢對鶴壁僅有的印象。李夢家在湖北武漢郊區(qū)的村鎮(zhèn)上,到鶴壁只需要6個小時。她計算過,和遠在東北、離家27小時的黑龍江鶴崗比,這里離家近、氣候宜人,房價同樣極低,這些條件足以讓從未擁有過房產(chǎn)的她雙眼發(fā)亮。
李夢趕了個周末,來鶴壁買下了這間屬于自己的房子。雖然辦完過戶就離開了,但李夢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覺:“很開心,雖然沒有住,但是看看房本就很滿足,覺得自己撿到了大便宜。”
買房后,李夢興奮地在貼吧分享經(jīng)歷,接著進了一個名為“客居山城”的微信群。群里幾百號人,有二十幾歲的年輕人,也有退休的大爺們,李夢將大部分人統(tǒng)稱為“老哥”。
“啥都聊?!蔽⑿湃菏只钴S,只要一會不看群,未讀消息就能壘個上百條。聊房價、聊時事、聊客居鶴壁的生活,有時聊得還能吵起來。
在群里,李夢才知道,在鶴壁,便宜到以“套”為計量單位的房子,“遍地都是”。她還知道了,第一套房子所在的鶴山區(qū),位于鶴壁的最北端,是“比偏僻更加偏僻”的存在,山城區(qū)才是更多人的選擇,最大的商場、公園和大部分群友都住在山城區(qū)。“2萬塊買了鶴山區(qū)的房子,還以為自己撿到了大便宜”,因為這個,李夢老被群里的網(wǎng)友“嘲笑”。
今年3月,李夢住進了第一套房。5月,鶴壁上了熱搜,李夢開始有些著急,擔心越來越多的人會涌入,鶴壁房價一定水漲船高。數(shù)天之內(nèi),她在山城區(qū)買下了第二個家,花費4萬元,拎包入住。這一次,新家距離山城區(qū)最大的商場地王廣場不過5分鐘,屬于很好的地段。
地王廣場,山城區(qū)的“宇宙中心”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往事
除了吃得有些不習慣,李夢用“真香”形容她的獨居生活。
春天,一個人坐著公交車,逛遍了鶴壁所有的公園、看遍了所有的花;在自己的房子里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熬夜看劇、睡懶覺,再買點愛吃的;偶爾和“客居山城”微信群里的幾個老哥聚餐,“片片魚”是最愛的去處,人均二三十能吃一頓不錯的火鍋。
最重要的是,在這里,所有人不知道所有人的往事。
李夢不高,微胖,穿一條黑色的碎花連衣裙,戴著精致的耳飾,出門見人習慣化妝。她愛笑,也健談。30歲小鎮(zhèn)青年彭駿初來乍到,她是群里僅有的兩個愿意和他“面基”的網(wǎng)友之一,“群里很多人很難約,不愿意出來見人,也不想聊自己的事”。
“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在這里買房,騙他們說是去周邊打工了。”至于原因,李夢說得很實在:“怕他們擔心。更何況,在這里買房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。如果在其他任何地方花幾十萬買房,別人可能會覺得你挺有本事,但是在這里買房,只會覺得你混得不好。”說到“混得不好”,彭駿點頭贊同。
“在這里買房的人,多少都有些不如意,我也是想逃避現(xiàn)實。”李夢總結道。
大多數(shù)女人的“不如意”都來自婚姻,但李夢說,離婚兩年多了,她早就忘了婚姻帶來的不快,甚至“連前夫的名字都快想不起來了”。相較于婚姻,“大齡”、“離異單身”、“沒孩子”這些標簽帶給她的壓力更大更具體。
2018年,30多歲的湖北姑娘李夢在家人的催促下相親結婚,對方由媒人介紹,隔壁鎮(zhèn)子的,算是幾個相親對象里稍好些的那個?!昂孟褚粋€屋檐下的兩個陌生人”,李夢這樣形容婚后生活,記憶里只剩下一些“不足掛齒”的瑣碎細節(jié)。這些瑣碎磨光了原本不深的感情。2020年底,李夢離婚,回到家鄉(xiāng)小鎮(zhèn),住進了家里的自建房。
家里還有哥嫂,李夢總覺得不妥,“這么大年紀還和哥哥嫂子住,感覺鎮(zhèn)上的人會說閑話”。父母雖然尊重李夢的選擇,但也免不了著急,總用開玩笑的語氣旁敲側擊地繼續(xù)催婚:“明年要么帶個大的回來,要么帶個小的回來哦?!?/p>
因為沒有孩子,更加感覺格格不入。李夢換過幾次工作,在超市或公司做倉庫管理,新同事難免問起家事,后來為了避免麻煩,李夢干脆編好說辭,“老公在外打工,孩子上幼兒園”。
說不清是小鎮(zhèn)帶來的世俗壓力,還是自己給自己的精神壓迫,李夢迫切地想找個退路,有個屬于自己的家。于是,鶴壁成為李夢逃離日常生活的一個逗號,一個旁逸斜出的意外。
退路
“鶴壁丁樂”是“客居山城”群里最特別的存在。對這個北京人來說,在鶴壁買房“和玩兒一樣”。丁樂經(jīng)營網(wǎng)店,為了尋找便宜的房子作倉庫,2020年10月,他在半個月內(nèi)買下鶴壁8套房產(chǎn),一共花費10萬元。
至今,丁樂前后在山城區(qū)、鶴山區(qū)買下14套房子,最貴的近8萬,最便宜的是2020年在鶴山區(qū)“撿漏”買的,1000元一套,“是一棟二層獨棟的頂樓,屋頂漏水,沒水沒電沒燃氣,至今還沒動過,這么便宜的房子,放著也無所謂?!?/p>
因為丁樂瘋狂的買房經(jīng)歷,鶴壁這座豫北小城火上了熱搜。彭駿就是被熱搜吸引來鶴壁的。
彭駿30歲,陜西人,剛從深圳辭職。到鶴壁的第一晚,他借住在丁樂的一套房里,這房子離中心城區(qū)有些遠,整個小區(qū)幾乎沒有亮著燈的人家,“都有點害怕?!?/p>
彭駿想買一套地段好、不用打理、直接入住的“好房子”。這樣的房子至少需要4-6萬,超出了他的預算。彭駿于是先租下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,月租200元,打算邊攢錢、邊物色房子。
彭駿所租的小區(qū)距離地王廣場騎電驢大約10分鐘,雖也不遠,但已不是最佳地段。去往彭駿住處的路上,路邊有成排的四層小樓,但只有一樓的一些商鋪亮著燈,樓上幾層都是黑漆漆的,無人居住。
夜晚,路邊僅有一樓的商鋪亮著燈,樓上的居民樓無人居住。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晚上9點半,除了路燈,小區(qū)里也鮮有燈光亮起。房子在二樓,天花板像是被水泡過,廁所的燈泡一閃一閃,廚房的墻皮有些脫落。房間里貼著兩張泛黃的世界地圖,看著頗有“年代感”。彭駿沒太在意這些,他鋪了張床單,在一張折疊桌上擺上自己的筆記本電腦,就此住下了。
彭駿200元月租的其中一間房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來鶴壁是彭駿給自己安排的一條退路。
彭駿在安徽上大專,畢業(yè)后就和家在安徽當?shù)氐呐奄I房結婚。送過快遞、賣過文玩,月薪只有四五千的時候,一個月要負擔3000元的房貸?!拔覜]能力,也沒什么積蓄,以后要是要了孩子,物質條件會要求更高,怕負不了責任?!?/p>
2018年,他選擇南下打拼,輾轉之后在深圳呆了整整四年。在深圳,彭駿從一家公寓的店長干起,一路跳槽到一家做共享辦公室的公司,最高時月薪過萬。他的朋友圈里還保留著辭職前的照片:高聳云端的寫字樓,能夠俯瞰深圳的CBD,時不時還有擺盤精致的下午茶。
近一年,隨著一些中小創(chuàng)業(yè)公司的撤場,彭駿所在的公司開始失速,同事陸續(xù)被裁員,收入下滑,彭駿開始被新的焦慮籠罩:“一直以來,我就像發(fā)條一樣不停地轉動,但進入30歲之后就感覺轉不動了,擔心到了35歲之后職場上也沒什么發(fā)展了?!?/p>
因為和妻子長期不見面,二人早已離婚。“所以我就想出來搞點東西,在網(wǎng)上掘金?!奔热皇窃诰W(wǎng)絡上掘金,自然要選擇生活成本最低的住處,于是彭駿來到鶴壁。
去留
在鶴壁,西瓜4毛一斤,榴蓮19.9元一斤,白菜9毛一斤,超市里10元能買3個面包,山城區(qū)最好的酒店100元一晚。
鶴壁物價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李夢說自己感受到一種心靈的解綁,彭駿也一樣。低廉的房租,淺略的社交,自由支配的時間,樸素的物欲讓他感受到什么叫自如:“一下輕松了,原來是很緊繃的,現(xiàn)在沒什么負擔了?!?/p>
但失意者的鶴壁不是梭羅的瓦爾登湖。呆的時間一長,新的焦慮又來了。李夢說不清自己能逃避多久,但她知道自己總要離開,“我不可能逃避一輩子”。
到鶴壁買房的人都知道不能“既要又要”的道理,他們清楚房價低、物價低就意味著工作機會少、工資低。李夢在短視頻平臺上簡單地瀏覽過一些招工中介發(fā)布的工作機會,有電子廠在招聘,工資每月三四千,但工作時間太長,并且要做滿幾個月,如果提前辭職就不發(fā)工資,李夢覺得很“坑”。
在超市工作也行不通,李夢不會講河南話,如果語速快了更是連聽懂都難;就連擺攤賣飾品都干不下去,“這里的物價低,賣不出價格,有時候2元店里的價格比我的進價還便宜?!?/p>
在鶴壁,2元也能實現(xiàn)“購物自由”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在山城區(qū)最繁華的地王廣場,一家奶茶店招工,整月無休的工資只有2200元;在招聘網(wǎng)站上,鶴壁的大多數(shù)崗位薪資為3000-4000元。一家煤炭化工企業(yè)招聘總經(jīng)理助理,要求金融、法律等專業(yè)的本科以上、碩士優(yōu)先,月薪為4000-6000元。
相對來說,跑外賣稱得上高薪工作了。山城區(qū)約有60個外賣騎手,每個月能賺個5000元,“六七千的也有,但非常少”。
因此,定居鶴壁的外地人,要么是在網(wǎng)上遠程工作的“數(shù)字游民”,“有程序員,還有寫小說的”;要么只是在鶴壁“躺平”一段時間,錢不夠再出去打工一段時間,如此循環(huán)往復,“大家稱他們?yōu)椤畳毂谧小?,李夢解釋道?/p>
彭駿做起了直播帶貨。6月14日,他嘗試首次開播,賣臨期食品。直播就在200元月租的房子里進行,他把虛擬背景改成了五顏六色的超市貨架,自己只露出一張經(jīng)過摳圖的臉,來來去去重復著“歡迎新進直播間的朋友”“購物車里11到15號鏈接有9.9元的零食可以看一下”。
彭駿的“直播間”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
只是這個主播似乎不太專心,直播間里還能聽到噠噠噠的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。彭駿一邊開播,一邊在群里發(fā)消息,分享自己的直播經(jīng)驗,和群友們表示“很簡單,下次可以教你們”。李夢第一個舉手報名,還有不少人也表示想學,“群里好多人都閑著沒事干,其實很焦慮的,想著學一下直播帶貨也好”,李夢說。
首次開播5個小時,后半程,彭駿干脆玩起了游戲。前后有800人在直播間停留,只賣出了2單9.9元的零食,收益或許不到個位數(shù)。
“太無聊了”,播了幾天,彭駿已經(jīng)失去了興趣?!皼]有工作,在這個地方很容易變懶惰,必須要逼自己才行”,彭駿總結道。至少在最初,“躺平”不是彭駿來到鶴壁的目的,但是越閑下去,“逼自己”就變得越難。
李夢也想嘗試做自媒體,抓住熱搜后的余溫,分享鶴壁的日常生活和低價房奇觀。但只有實地探訪丁樂1000元房子的視頻有幾百人點贊,其余的生活分享視頻無人問津。她也失去了動力,有一搭沒一搭地更新。
找不到工作、沒有賺錢渠道,李夢說自己離開這里可能是隨時的事。曾經(jīng)有房產(chǎn)中介說想給她介紹對象,鶴壁本地人,李夢拒絕了。一是不再信任相親這一方式,二是“總覺得自己要走,怕沒辦法對別人負責。”
看到路邊有賣小狗的狗販,售賣100元一只的黑色小泰迪,李夢很喜歡,抱著它逗了許久,但還是沒有勇氣把它帶回家。盡管她很希望獨居生活能多一只小狗的陪伴,連狗繩都準備好了,但是依舊“怕不能對它負責”。
和群里老哥們的交友也點到為止,偶爾的聚餐是最親近的社交活動,李夢從來沒有讓群里的任何人去過她家,無論男女。
60平米的房子雖然是她的心安之處,但鶴壁這座城似乎不是,她和這里的羈絆不淺又不深,和“漂”著沒有什么區(qū)別。
找不到穩(wěn)定的收入渠道,彭駿在鶴壁買房的念頭也擱置了,但依舊有人帶著希望涌入鶴壁。
“哪里能找到一萬多的房子?”又有剛到鶴壁的新人在群里發(fā)問。有人答:“1萬多的房子都是裝修比較不好的,需要自己修繕。”
“正好,我就是想把房屋的改造過程發(fā)網(wǎng)上,做直播?!?/p>
從新區(qū)駛向老城區(qū)的路上,鶴壁的發(fā)電廠仍在“呼吸”,時代財經(jīng)王瑩嶺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