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3-07-18 13:42:12點擊:
上海地鐵18號線復旦大學站,裝飾設計文藝而有書卷氣。2000年,上海市教委決定正式試行插班生制度,本科一年級學生可以通過考試,轉入復旦大學等高校。(人民視覺/圖)
“如果你真覺得高考很遺憾,還是選上海吧。”在母親的鼓勵下,周可欣把志愿中的外省985高校換成了上海一所雙非院校。這是一個經(jīng)過深思熟慮后作出的決定:通過上海獨有的插班生制度,可以獲得“二次選擇大學”的機會。
2000年,上海市教委決定正式試行插班生制度,上海普通高校本科一年級學生可以通過考試,轉入復旦大學、上海交通大學、同濟大學等高校,考核方式由各試點高校自主確定。
23年來,近十萬名考生參與了插班生考試,數(shù)千學生的命運由此被改寫。周可欣是其中之一,她于2020年通過插班生考試,從華東政法大學轉入上海交通大學。
但獲得“二次選擇”的機會正變得越來越難。
2023年5月,上海市教委發(fā)布通知,同意復旦大學等14所高校繼續(xù)開展招收插班生的試點工作。相較于往年“大一修讀課程均須及格”的報考條件,今年多所高校招生門檻變高,部分高校要求成績達到績點滿分的80%至90%,且高考成績需達到一本線。
近年來,這場小眾的考試正被越來越多人熟知。有學生把“大一”變成“高四”,將全部精力投入插班生備考中,耽誤了原本的學業(yè)。有考生舍棄更好的選擇,報考上海高校,甚至揚言“如果考不上插班生,就回去復讀”。
這也帶來有關教育公平的討論。有觀點認為,報考門檻變高對部分學生并不公平,特別是讓高考失利者失去了“二次選擇”的機會。人們呼吁一種真正的“自由轉學制度”。
“第二次高考”
2022年,東北考生李雪瑩放棄省內(nèi)985、211高校,選擇報考“雙非”院校上海政法學院。她想通過插班生考試轉入華東政法大學。
2023年5月初,上海市教委發(fā)布插班生招生相關通知,符合條件的上海普通本科高校大一學生,可以報考復旦大學、上海交通大學、同濟大學等14所高校。每位考生只能報考一所。
看到招生通知后,李雪瑩立即登錄上海市高校插班生統(tǒng)一報名平臺,按要求填寫報名信息,并上傳大一的成績單和績點滿分證明,“今年挺多高校有了績點要求,不同學校計算績點的方式不一樣,需要所在院校出具一個績點滿分是多少的證明。”
南方周末記者注意到,往年插班生的報考條件通常為:參加過前一年高考、大一修讀課程成績均須及格,以及取得學籍所在高校同意,部分高校還要求是“優(yōu)秀學生”。
2023年,大部分插班生試點高校在招生簡章中增加績點要求。例如,以績點滿分是4.0為標準,復旦大學要求大一績點不低于3.3,上海大學要求不低于3.3,華東政法大學要求不低于3.0。此外,上海交通大學、同濟大學、華東政法大學還要求“高考成績不低于當?shù)赝祁愐槐揪€”。
“既要準備插班生考試,又要兼顧原本的學業(yè),其實并不輕松。”李雪瑩介紹,今年新增的績點要求將一部分學生攔在門外,他們不得不考慮更換報考學?;蛘叻艞墶?/p>
插班生的考試并不容易??荚噧?nèi)容通常包括高數(shù)和英語等基礎筆試,部分高校還有專業(yè)筆試或面試。
三年前,來自江蘇的周可欣也抓住了“二次選擇”的機會。進入華東政法大學之初,她覺得自己是“高分低報”,心理壓力很大?!跋脒^退學去復讀,但又不喜歡高壓的‘衡水模式’”,周可欣決定在插班生考試上奮力一搏。
“感覺這個考試沒有范圍,只能一直學一直學?!蓖瑯邮强挤▽W專業(yè),周可欣認為,自己報考的上海交大,其考試難度接近考研。整個大一,她每天早上6點起床,晚上12點睡。
2023年5月27日,又是新一年的插班生考試??荚嚂r間為一天。報考法學專業(yè)的李雪瑩回憶,“英語占100分,大概是大學英語六級的難度;語文占100分,考了很多參考書目之外的內(nèi)容;法律基礎占50分,主要考察專業(yè)能力?!?/p>
一周后,李雪瑩在華東政法大學招生網(wǎng)站發(fā)布的預錄取名單上,看到自己的名字。等到9月開學,原學校會將學籍檔案等材料轉入新學校,她只需帶上身份證、大一成績單去辦理轉學手續(xù),即可開啟全新的大二生活。
錄取對高考失利的學生而言還有著特別的意義。三年前,周可欣登錄插班生成績查詢系統(tǒng),一眼看到了象征“通過”的綠色,她緊緊地抱住一旁的母親,“我媽如釋重負,當年鼓勵我改志愿,她也很有壓力?!?/p>
跨越20年的調(diào)研
通過插班生考試后,有人覺得人生都被“重啟”了。
2020年,進入上海交大的周可欣,對學校的氛圍“特別滿意”。她笑稱第一個直觀的感受是更“卷”,周圍的同學都很自律,自己也被這種學習氛圍感染。與以法學見長的華東政法大學不同,上海交大的課程更多元,“感覺視野一下子被打開了”。
當時,插班生制度已實施20周年,周可欣想借暑期調(diào)研去了解制度背后的故事。“因為我自己是插班生,對這個群體充滿研究熱情,也希望通過調(diào)研讓這個制度變得更好?!?/p>
這并非學界第一次關注插班生制度的實施效果。2013年,華東理工大學招生辦公室及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曾發(fā)起一項調(diào)查,調(diào)查對象為上海三所高校的240名插班生。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插班生招生在科學性、公平性、經(jīng)濟性上達到了較高的要求,這表明這項制度是可行的。
有調(diào)研想法后,周可欣先找了四五個同校的插班生,討論調(diào)研計劃。
核心成員之一的鄭子睿也是2020年的插班生,他從上海一所高??鐚I(yè)考入上海交大。
一開始,這群大學生只對一個問題好奇,20年來,插班生制度的實施效果是怎樣的?
他們先是設計了摸底問卷,了解插班生的備考信息、考試結果、社會支持、教育公平等問題。除了團隊轉發(fā)問卷外,還讓插班生聚集的輔導機構的老師幫忙發(fā)放,共收回134份有效問卷。這項調(diào)研覆蓋了上海市32所高校,考生來自十余個省份,考試時間橫跨12年。
他們發(fā)現(xiàn),大家對插班生制度的評價都較為正面。插班生制度較好地實現(xiàn)了選拔人才培養(yǎng)、構建“教育立交橋”、推進教育公平的目標。另外,該制度也有利于學生提高自我認知、養(yǎng)成良好學習習慣、培養(yǎng)抗壓和受挫能力等。
故事并未因暑假調(diào)研而結束。2022年,周可欣團隊希望能進一步完善調(diào)研,給有關部門提供參考。
偶然間,調(diào)研團隊得知,上海交大副教授沈洋也曾是插班生。
2004年,沈洋從一所211院校插班進入復旦大學,人生軌跡由此改變。
沈洋讀研時也想過研究插班生,但因數(shù)據(jù)太少未能實現(xiàn)。周可欣回憶道,“我們經(jīng)常討論到停不下來,這場跨越近20年的插班生對話,本身就很有意義。”
沈洋常常想起當年的自己。那時候,復旦大學規(guī)定插班生要試讀一學期,其間若有課程不及格,則取消資格并予以退學。剛轉入復旦時,她覺得壓力很大,靠著“爭口氣”的勁頭,努力把成績保持在中上水平,也逐漸發(fā)現(xiàn)做學術的樂趣。
調(diào)研發(fā)現(xiàn),插班生在轉入新學校后也常名列前茅。根據(jù)調(diào)研數(shù)據(jù),57.46%的同學在新學校仍然保持著前10%的成績排名。
這進一步證實了華東理工大學十年前的研究結果:從人才培養(yǎng)來看,插班生的適應性良好、學業(yè)成績較好、進一步學習意愿較強,這表明插班生制度使一部分優(yōu)秀的學生享受到了更優(yōu)質(zhì)的教育資源,從而實現(xiàn)了教育資源的優(yōu)化配置,提高了教育資源的使用效率。
上海大學原副校長葉志明也有類似觀察。在他主持招生工作的十幾年里,積極推動插班生招生,并關注這些學生的后續(xù)發(fā)展。他發(fā)現(xiàn),插班生可能來自比上海大學差一些的高校,但畢業(yè)時往往成績優(yōu)異,甚至比上大原有的學生更優(yōu)秀。
未被推廣的制度
調(diào)研完成后,沈洋有了支持插班生制度的底氣。但讓她困惑的是,“在上海試行了二十多年,為什么這項制度沒有推廣?”
調(diào)研小組也嘗試探討插班制度推廣的可能。他們向學生、家長、大學教授等發(fā)放了111份問卷,支持推廣比例高達91.8%,支持理由包括:提供“二次選擇”機會,減少因不適應大學而退學的情況,幫助學生養(yǎng)成良好習慣等等。
但23年過去了,插班生制度仍處于“試點”狀態(tài),且只在上海試行。
“插班生轉學要調(diào)動檔案和學籍,需要強有力的政府主導?!编嵶宇UJ為,其他省份的高??赡苡山逃?、省、市進行管理,地方政府不一定能對高校有強有力的影響。而上海的高校均由市教委管轄,四所985高校也由市政府和教育部共建,具有共享資源的便利性。
“上海本身就是一座創(chuàng)新包容的城市,教育理念比較開放?!蓖瑵髮W教育評估研究中心主任樊秀娣認為,插班生制度的試行需要制度、人力和物力的保障,對當?shù)亟逃龡l件和理念也有一定要求,而高校云集的上海具備這樣的土壤。
但上海推行插班生制度的過程并非一帆風順。
2000年,上海市正式試行插班生制度,首批試點高校包括復旦大學、上海交大、同濟大學等7所高校,“改革本著先試點后完善的原則進行?!?/p>
插班生制度曾陷入困境。2009年,僅有4所高校繼續(xù)招生,是史上試點高校最少的一次。2010年,復旦大學宣布退出下一年的插班生試點。
試點高校不積極或與經(jīng)費有關。葉志明介紹,生均經(jīng)費并沒有隨插班生轉移,特別是由市屬高校轉入部屬的,后者幾乎拿不到補貼?!斑@相當于招的學生越多,高校虧的錢越多。”
在試行初期,上海大學的老師們擔心,插班生制度會造成本校尖子生的流失。葉志明不認同這種短視的觀念,他回應道,“一流高校,不是通過扣住好學生來成為一流的?!?/p>
2011年,上海市教委開始按照生均經(jīng)費補貼6000元的標準,根據(jù)招生計劃數(shù)撥款給復旦大學等6所試點院校,另撥了20萬工作經(jīng)費給各校招生部門,用于組織插班生招生考試、招錄等工作。
此后,插班生試點高校數(shù)量增加,一直保持在十所以上。
高校對招不到理想生源也頗有怨言。2010年,復旦大學教務處老師曾表示,插班生考試偏離了高校招生的初衷,復旦招生專業(yè)主要是基礎性學科,但大多數(shù)報考學生是沖著名校報考,而非真正對這些專業(yè)感興趣。
復旦大學在2011年恢復插班生試點,但招生計劃由26人降到20人,專業(yè)由9個變成2個。各個試點高校的招生人數(shù)和專業(yè)也在每年變動。
通過2023年考試的李雪瑩,沒有被華東政法大學的法學專業(yè)錄取,而插班生是無法轉專業(yè)的。她決定放棄插班機會。
周可欣等人的調(diào)研報告也指出:部分院校不招生,放出的專業(yè)比較冷門。有受訪者提到:“感覺有幾個學校招插班生,只是在完成一個任務”。
南方周末記者觀察到,根據(jù)相關文件,插班生名額控制在本科高校一年級在校人數(shù)的2%以內(nèi),由上海市教委根據(jù)試點高校上報的計劃進行統(tǒng)籌。南方周末記者觀察發(fā)現(xiàn),近年來上海招收的插班生數(shù)量為200至400人,遠未達到2%的比例。
“高校資源是有限的,在高考招生時已經(jīng)進行了分配。如果突然插進很多學生,可能連宿舍都住不下。”葉志明認為,高考失利的學生畢竟是少數(shù),如果插班生招生規(guī)模太大,可能會影響原有的教育資源分配和教學秩序。
在樊秀娣看來,插班生只是為少數(shù)學生提供“二次選擇”的機會,沒必要大面積鋪開。“如果插班生大規(guī)模招生,可能就會撼動高考的公平性?!?/p>
“設想高考之外的路”
如果能重來,李雪瑩可能不會再考插班生。
她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小眾的考試正變得越來越“卷”。有人把“大一”變成“高四”,將全部精力投入插班生備考中,耽誤了原本的學業(yè)。也有人沖著插班生選上海高校,甚至揚言“如果考不上插班生,就回去復讀”。
市場上隨之涌現(xiàn)出一批輔導機構。多位插班生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,這些機構能針對某所高校插班生考試進行培訓,費用在幾千到幾萬不等,但質(zhì)量參差不齊。部分機構存在虛假宣傳、冒用往屆插班生信息、騙取考生錢財?shù)葐栴}。
“插班生考試是為了讓優(yōu)秀學生進入更好的平臺,而不是挑選應試能手或孤注一擲的賭博者?!敝芸尚烙X得這些人違背了插班生考試的初衷,調(diào)研團隊建議提高報考門檻,增加對學生原先學校專業(yè)綜合排名的要求。
但沈洋并不贊同提高報考門檻,她覺得插班生制度是為了“構建教育立交橋”,為高考失利者提供二次選擇的機會。如果考生高考達到一本線,績點也名列前茅,可以通過考研或保研進入更好的學校?!斑@樣好像起不到給高考失利的人,再一次選擇機會的作用。”
即便只是試點,但很多人已在質(zhì)疑,插班生考試會不會撼動高考的公平性。。
鄭子睿剛轉入上海交大時發(fā)現(xiàn),別人自我介紹可以脫稿講幾分鐘,他則磕磕巴巴。他會自卑,覺得那些優(yōu)秀的同學是通過高考“明媒正娶”進來的,自己則是由額外的途徑轉入,“這會不會不公平?”
但鄭子睿又覺得自己付出了一年努力,所以還是“相對公平”的。他說,“沒必要把高考‘神圣化’,以為這是唯一的途徑,卻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?!?/p>
“雖然插班生制度有點像高考,也有點像考研,但本質(zhì)上是一個認識自己的過程?!备咧袝r,鄭子睿把許多精力花在學生工作上,而在備考插班生時,他更多時間是在靜心讀書。這讓他體會到了不一樣的快樂,轉入上海交大后,他不再去做學生工作,而是想走學術道路。
在21世紀教育研究院院長熊丙奇看來,并非只有通過高考錄取才公平。
“相比于插班生制度,我們更希望能推動建立大學的自由轉學制度?!毙鼙嬷赋?,在探索校際轉學制度時,應該賦予學生和高校更多自主選擇權,建立多元的評價體系,提高學生與學校、專業(yè)的匹配度。
國外的轉學制度也值得參考。山東交通學院威海校區(qū)教師高源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美國高校轉學制度的基礎,是各高校學分制教學管理制度的成熟、高校之間學分互認制度的完善。“大部分美國高校實行的是學分制,學生可以根據(jù)自己的興趣進行選課,只要完成相應的學分即可。”
以通識教育核心課程為例,課程的學分通常可以從一所大學轉至另一所大學。
“國內(nèi)如果要建立更靈活的轉學機制,還需要相關保障機制、社會環(huán)境和公眾認知達到一定的程度?!睗洗髮W高等教育研究院教授宋旭紅認為,嚴格的轉學制度是為了保證高等教育的公平。目前,國內(nèi)高校未實施真正的“學分制”,高校間的轉學制度仍處在探索階段。
但沈洋覺得不能“因噎廢食”,因此否定插班生制度。
即便過了二十年,沈洋仍記得高考失利后的挫敗感。她感謝插班生制度給予的二次選擇機會,“如果我沒轉入復旦,那可能碩士進不了交大,博士去不了倫敦政經(jīng),也無法回到交大做老師。我覺得這還體現(xiàn)了一種累積優(yōu)勢,就像一個梯子,一步一步往上爬。”
(應采訪對象要求,周可欣、李雪瑩、鄭子睿為化名)
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梁夏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