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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    爭田、渡河與拆橋:“私搭浮橋”案背后11座非法浮橋的困局

          更新時間:2023-07-17 08:14:54點擊:

          爭田、渡河與拆橋:“私搭浮橋”案背后11座非法浮橋的困局

          盛夏幾場大雨后,嫩江下游右岸最大支流洮兒河就進入汛期了,上游行洪的大水順著河道湍急而下,漫流吉林省洮南市的河段,防洪標準為30年一遇的東西堤岸上草木茂盛,河面顯得比枯水期更加寬闊。

          洮兒河上目前罕見的依然存在的浮橋。2023年7月12日,因汛期水大,兩側引橋沒入水中,古城村村民劃船到河對岸給農作物打農藥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四個鐵制箱式組件串聯(lián)著,浮在水流黃濁的洮兒河上。往常,這座鐵皮浮橋連通兩岸,可以過人過車,因水位暴漲,它兩端的“引橋”被水淹沒,只剩下中間主橋段隨水波輕微起伏。經過一輪又一輪水政執(zhí)法,這座正在安然度汛的鐵浮橋是洮兒河上罕見的仍可使用的浮橋。

          2023年6月中旬至今的一個多月,在洮兒河沿岸村鎮(zhèn)緊張防汛的同時,“私搭浮橋18人獲罪”一事持續(xù)發(fā)酵,輿論沖擊著洮南這座小小的東北縣級市。

          2019年最后一天,“私搭浮橋案”主犯、56歲的黃德義因尋釁滋事罪獲刑2年,緩刑2年,另有17名親屬均獲緩刑,目前都已服刑期滿。讓黃德義家族被定罪的“導火索”,是他在洮兒河上私自搭建的浮橋上收取過橋費。當時,該浮橋就坐落在洮南境內洮兒河上游,距目前僅存的浮橋約70公里。而早在2018年底,在一系列刑事措施落地之前,黃德義私搭的浮橋就被當地水利部門勒令拆除。

          今年3月,黃德義不服定罪科刑的結果提起申訴。6月28日,吉林省白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發(fā)布公告稱,對黃德義申訴立案處理,目前正在進一步審查。

          除了洮兒河,流經洮南境內的另一條主要河流是蛟流河,它們都呈西北-東南走向,與洮南市的地理走向一致,約67個行政村分布在兩條河的兩岸。其中,全長156公里的洮兒河僅有三座大橋,分別為一號橋、滿洲岱橋和鎮(zhèn)西橋。村民若想到河對岸種田,通常需要繞行幾十公里,為了方便,有些村民開始私搭浮橋過河。最多時,洮兒河上共有7座浮橋,但它們的結局都不太好,搭橋農民輕則被水利部門行政處罰,重則獲刑。

          河流兩岸村民有過河的強烈需求,主管部門也有拆橋的難言苦衷與建橋的財政壓力。種種復雜糾葛之下,這些年來,過河、搭橋與拆橋形成一場持續(xù)不斷的博弈。直到黃德義案進入公眾視野,這一東北農村基層治理的困局浮出水面。

          航拍洮兒河振林村段。(洮南市水利局/圖)

          河兩岸土地恩怨

          與外界說的“義舉”不同,黃德義稱,自己搭建浮橋的初衷不是當大善人,而是為了到河對岸種地。

          有著壯實身材的黃德義是洮南市(白城市代管)振林村人,一河之隔的對岸就是白城市洮北區(qū)安全村,兩岸相距2.1公里。也就是說,以洮兒河為界,一側是洮南,一側是洮北。黃德義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十幾年前,他在河對岸種了6坰地,共計約90畝,其中一半是開荒得來的,一半是從對岸村民手里承包來的。

          黃德義在開荒得來的田里種上水稻。若以畝產1000斤、每斤收購價1.3元計算,刨去約5萬元成本,6坰土地每年可為黃德義帶來約6.7萬元的收入。當地村民計算,若田地管理得好,去掉成本后,6坰地能凈掙近12萬元。

          黃德義的開荒地需追溯到1998年特大洪水,那年一個月內,先后有8次洪水橫掃洮兒河流域,洮兒河兩岸上了歲數的人都記得那場洪災。家住岸邊、現任安全村村支書的谷天福對此記憶深刻,“水非常大,從河這岸到河那岸,(水面寬)2.5公里,中間全是水。經過大水的‘洗禮’,沿河土地上的好土質就被沖跑了,只剩下沙子。”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。

          遭洪水破壞后,只剩沙子的荒地不再適合種糧,1999年安全村劃分土地時,沿河灘涂地被移出田冊,成了沒人種的荒地。2000年之后,一些經濟尚有余力的村民開始自發(fā)復墾這片水澇地。他們拉來肥土鋪在沙地上,再種上水稻或玉米,依鄉(xiāng)規(guī)民約,誰動手改良那塊地就歸屬于誰。

          除了安全村村民,前來圈占地塊的村民中還有住在河對岸的黃德義。盡管“河道河道,誰占誰要”是當地復墾荒地的“準則”之一,但多數村莊為了避免因爭地起沖突,多由村上統(tǒng)一分地。在谷天福的講述里,黃德義復墾了6坰地,均為自行開荒的河灘地。

          有了過河種地的需求,2005年,黃德義在洮兒河上建造船體浮橋,后于2014年對其改造升級,共花費13萬元焊接13條鐵皮船,建成可通貨車的固定橋。為使浮橋穩(wěn)定,黃德義還往河床里打入多根直徑二三十公分的粗鋼管。

          洮南市人民法院2019年判決書認定,為了收回修建浮橋的成本,黃德義對往來車輛進行收費,收費標準為小車5元,大車10元。

          “有錢沒錢都能過河,你愿意給就給,不愿意給就拉倒?!?023年7月,黃德義站在曾經搭建浮橋的河邊強調。但洮南市法院認為,黃德義伙同他人私自建橋攔截過往車輛強行收取過橋費,強拿硬要他人財物,造成惡劣社會影響,破壞社會秩序,情節(jié)嚴重,其行為已構成尋釁滋事罪。(相關報道詳見《涉黑村霸、破壞車道、返還過橋費?搭橋獲罪者再回應爭議》

          2023年7月10日,吉林洮南,黃德義在洮兒河畔原浮橋搭建處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因升級浮橋的部分費用是跟哥哥、侄兒們借的,浮橋修建完成后,黃德義安排他們以家為單位,以每月一天的頻次輪流值班,負責收取當天過橋車輛的費用作為回報。事發(fā)判刑后,黃德義說,親戚們都怨他。

          剛建橋時,河對岸的安全村村民也非常高興,不少村民到場幫忙,谷天福也曾幫忙抬過木頭。他介紹,安全村在河對岸有近20坰的田地,里面有自己的一坰多地,搭建浮橋通行確實方便兩岸村民。

          但慢慢地,谷天福就高興不起來了。他稱,修橋之后,原本河道上能通行車輛的地方全被黃德義挖斷,結果就是只能從他的橋上通行。“他(指村民)前腳走過去的河,后腳回來了,車就掉里了,你說誰挖的?”谷天福也承認,并無目擊證據坐實是黃德義挖斷了路,他推測誰最終受益,就是誰挖的。

          黃德義斷然否認了這一猜測,他駁斥說,洮兒河那么長,枯水期很多地方可以過河,他要挖也挖不過來。

          在2019年底最終獲罪之前,因私建浮橋,黃德義及親屬曾被洮南市水利部門行政處罰過三次,分別為2016年4月、2016年9月和2017年9月,罰款共計3萬元。據洮南市人民法院審理查明,黃德義搭建浮橋期間,共收取李某文等19人過橋費用52950元。

          洮南市水利局水政監(jiān)察大隊負責人董軍認為,黃德義屢拆屢建浮橋的問題屬于行業(yè)亂象?!八还残叹幸埠茫环ㄔ号行桃埠?,跟我們沒有關系。我們依照國家的法律法規(guī),行使正常的職務和權力,最后給我們整到風口浪尖了?!?/p>

          黃德義稱,浮橋多次被查是因為被人舉報,而幕后指使就是自己的“對頭”谷天福,“他就是要搶我的地”。比黃德義小10歲的谷天福皮膚黝黑,卻蓋不住滿臉的疲態(tài)。作為安全村的村支書,谷天福在接受采訪時因發(fā)出了不同聲音,嘗到了被網絡暴力對待的滋味,“現在我都有點懼怕媒體了”。

          風波中,黃德義的振林村與谷天福的安全村,像是隔著“楚河漢界”的交鋒對手。實際上,早在2021年12月,就有不利于黃德義的消息傳來,洮北區(qū)出臺《農村冊外耕地清查使用管理辦法》,規(guī)定農村冊外地的發(fā)包權由集體經濟組織擁有。也就是說,黃德義在安全村開荒的6坰地不再歸自己所有,若想繼續(xù)耕種,需向安全村承包。為了承包這片土地,2022年,他們三次對簿公堂。

          2022年5月,黃德義與安全村村委會簽訂了《農村土地發(fā)包合同》,以2.2萬元承包這6坰土地,承包期限為一年。同年5月27日,黃德義向安全村村委會出具一張2.2萬元的“土地承包款”欠條,并注明“6月30日前還款”。

          但是,黃德義到期不僅未支付承包款,反而將安全村村委會告上法庭,要求判決土地發(fā)包合同無效,理由是他認為該土地屬于國有土地,安全村村委會沒有發(fā)包權。經白城市洮北區(qū)人民法院審理判決,駁回黃德義的訴訟請求。黃德義不服上訴,二審維持原判。同年,安全村村委會為追討承包款,兩方第三次法庭相見。

          這6坰土地也并非黃德義所說,“被谷天福占了去”,而是經由吉林省農村產權交易市場平臺,以拍賣的方式被安全村村民黃德立競得,承包價為2萬元每年。

          黃德義簽下的土地承包款欠條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拆不斷的浮橋生意

          洮兒河上,像黃德義一樣搭建浮橋的人并不少。董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2016年前后,洮兒河上浮橋數量最多,共有7座。從2007年開始,當地拆除洮兒河上非法建橋11座,自己參與行政處罰的浮橋有3座。

          河兩岸的村民除了往來白城的出行需求,最重要的仍然是過到河對岸打理田地。1998年那場特大洪水,不僅沖刷了良田,還導致洮兒河部分河道改道,一些原本位于河東岸的田,易位到了河西岸,這也是村民跨河種田需求增加的直接原因。

          在有浮橋之前,村民以擺渡的方式過河。與用船槳劃水不同,不善水性的東北人有自己獨特的擺渡方式,即將一根繩索固定在河兩岸,劃船的人立在鐵皮船頭,以手拽繩索的方式渡河。至今,洮兒河上仍保留這種渡河方式,附近村民可攜帶小型農具免費過河,若是陌生人,也需向擺渡人支付少許費用,“有就給點兒,沒有也能過河?!备浇拇迕窀嬖V南方周末記者。

          三十年前,擺渡人魏寶臣也曾經營過這樣的小鐵船,那是他父親的生計,渡一個人5毛錢,如果是自行車就一塊錢,一條船可載重1000斤左右。魏寶臣有時會立在船頭,戴上手套,來回拽那根鋼絲繩渡人過河。

          魏寶臣在兄弟里排行老六,村里人都叫他魏老六。魏寶臣生活在洮南市福順鎮(zhèn)慶太村,村子位于洮兒河和蛟流河的中間。2020年,魏寶臣在周邊村承包了100多坰田地,成為種田大戶后,他需要頻繁下地“伺候”,因動輒需要繞行七八十公里,那時他才真切體會到橫在面前的兩條河有多不方便。

          魏寶臣決定自己搭船。他花了近十萬元買了鐵板,自己動手焊接了兩個空心鐵船。焊成的鐵船每條長12米,若加上兩頭的“引橋”,足有18米長,5米寬,足夠并排過兩臺車。

          2020年8月,那兩條船被安排在兩處當橋,一處在洮兒河上,另一處在蛟流河。魏寶臣還給洮兒河上那座船體浮橋取了名字——半拉山號,半拉山是搭橋處的地名。水面寬時,兩座船體浮橋就像升級版的人力擺渡船,車開上橋后,仍需借助外力將浮橋牽引至對岸。

          除了自己過河使用,魏寶臣也對往來過河的車輛、農用機收費,“沒有收費標準,就看著給、自愿給,不給也能過?!蔽簩毘紱]有細算過總共收了多少錢,他估算搭在河上的那三四月里,“能有一萬多塊錢,都零錢,沒細攏過那玩意兒?!蔽簩毘几嬖V南方周末記者。

          2023年7月11日,魏寶臣站在“半拉山號”船體浮橋前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古德伍在50公里外搭建的船體浮橋和魏寶臣的形制類似。2015年,家住白城市洮北區(qū)古城村的古德伍從長春買來鐵皮,自己焊了四個空心船,花費了10萬元左右。四個空心船靠銷子固定,首尾相連浮在洮兒河上連通兩岸。

          這不是古德伍第一次搭建浮橋。早在1995年,他就焊過一個船體浮橋,拉糧食的四輪開上浮橋,再由人力拉到對岸。但是,第二年洮兒河就干了,村里另一戶人家在洮兒河上搭建了一座木橋,“木橋就把我給頂了,一連干旱三年,把我們頂得老老實實的?!薄敖洜I”不下去的古德伍就把那條船賣給了屯里的老周家。

          1998年的特大洪水沖垮了那座木橋后,老周家又接任成了洮兒河上的擺渡人。古德伍告訴南方周末記者,老周家是一個老頭擺船,但因不能隨叫隨到,有時還得村民自己擺船,老周家經常和村民起沖突。

          直到2015年,古德伍焊接的四條鐵皮船浮在洮兒河上,古城村算是真正擁有了屬于自己的橋。與其他浮橋按照過往車輛收費不同,古德伍的浮橋按照河對岸的地畝數進行收費,即一坰地一年300元,交了錢這一年便可以通行無阻?!肮馕覀兺驮诤訉Π毒陀?60坰地,這還不算村民承包的?!惫诺挛檎f。另外,若有外村的車輛通行,按照小車10元每輛進行收費。

          古德伍說,他搭建的浮橋并不存在強制收費的情況。但是,他又覺得自己不是慈善家,“也想收倆錢”。今年5月,一輛洮南出租車載著乘客來到了古德伍的橋前,司機不愿給錢,說“這玩意兒不允許收費”,還打了派出所電話。古德伍說:“派出所的人就跟他吵吵,說人家個人整的橋,你干啥不給人錢?!弊詈螅擒嚿系某丝透读?0元過橋錢。

          后悔了的搭橋人

          古德伍說,浮橋搭好的第二年,他就后悔了。

          “這玩意兒賊拉憋氣?!?4歲的古德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,他回憶剛搭橋那幾年,晚上天黑之后會把浮橋鎖起來,但是河兩岸還有人在干活。正睡呼呼的,別人要過河,“你起不起來開船?不開船,就有矛盾,咱倆就不好了。開船,我干一天活了,我也不樂意折騰。”

          古德伍也想過不鎖橋?!耙遣绘i橋,外屯大半截子(長度五米左右的貨車)呼呼來回干,給你壓壞了,你得自己去修。要出事了,他折河里頭,你還得負責。憋不憋氣?”建橋第三年,古德伍的四哥在幫忙接船時,被砸在了“引橋”底下,花了14萬元醫(yī)藥費,都是古德伍出的。

          唯一稱得上“順利”的是他未被水利部門罰過款。古德伍說,洮南市和白城市的水利局都曾去過,跟他說他搭建的浮橋不合格,陪同的古城村村支書在一旁解釋,搭橋是為了過河種地?!八值木驼f,盡可能別在這收費?!?023年7月,古德伍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。

          古德伍看到了黃德義因搭建浮橋收費被判刑的事。但作為洮兒河上目前少有的浮橋的搭建者,他說自己不怕。“(搭橋)這玩意沒有判刑的,只是罰款?!彼浀梦辶昵扒锸諘r,洮兒河漲大水,浮橋的兩頭夠不著岸邊,村民正愁如何秋收時,洮北區(qū)一位領導“雪中送炭”,叫人拉來了28車磚頭,在洮兒河的北沿修了一個碼頭,這才把河南沿的糧食給收了。

          古德伍搭建的浮橋,左側是磚頭修建的碼頭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魏寶臣搭完橋還沒來得及后悔,兩座船體浮橋就被洮南市水利部門拆除了,僅存活4個月。那座叫“半拉山號”的浮橋被安置在洮兒河上兩個月,洮南市水利部門去了兩三次,“他們就說不讓安,違法,讓在多長時間內拆除”。

          一開始,魏寶臣還拖延著不拆,他盤算著如果拆了,秋收怎么辦。后來,水利部門就在現場看著,他不拆不行了。拆下來的“半拉山號”被魏寶臣運到了蛟流河,和另一座浮橋一接,這岸搭到那岸,不再需要來回拽,浮橋上“來回嗡嗡地過車”。

          直到2020年11月份秋收結束,魏寶臣安置在蛟流河上的浮橋也保不住了。他把它們都拆了運回家,3萬元賣了一個,買的人也是搭建浮橋,“放在小河溝里,為了收拾那點地”。

          魏寶臣覺得自己挺幸運,沒有被罰款,也沒被判刑,他同情黃德義,“人家也不是說你不給錢就不讓你過”。幾年前,魏寶臣走過兩次黃德義搭建的浮橋,也給了他5元、10元。

          董軍介紹,發(fā)現非法建橋后,水利部門會責令建橋者整改,在整改期限內自行拆除的,水利部門不處罰?!笆O個別有利可賺的,在我們的監(jiān)督下,咔咔分解了,拉出河道,出了河道就不歸我們管了。過幾個月偷摸地又整了。”

          59歲的蛟河村村民王立雙就沒那么“幸運”了。因為私自建橋,他被罰款2萬元,還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判刑6個月,緩刑6個月。

          王立雙建橋處和魏寶臣在蛟流河搭建浮橋的地方離得不遠,同處一個道口。與船體浮橋不同,王立雙修建的是固定橋,先在河底鋪平砂石,再在上面碼上水泥涵管,兩根涵管一組,共計22組,在碼好的涵管上再鋪砂石,平整即可通行。王立雙建的橋長20多米,寬4米,建橋費用總共約7萬元,多數都是借款。

          王立雙讀過兩年書,認得幾個字,又因三十年前得了骨髓炎,導致左腿殘疾,別人都叫他王瘸子。他干不了太多農活,家里也只有8畝多地。王立雙建橋除了方便兩岸村民種地、通行,他還盤算將此當個生計。

          可是,2015年橋修完后,王立雙就后悔了。因為水泥涵管承重有限,為避免大車壓壞橋梁、人員受傷,王立雙需一天24小時在橋邊守著,每年要守到冬天,當河水結冰時,才把涵管扒出來,等到來年開春,再把涵管碼進去。如果碰上汛期水大,沒過橋面,也要把橋扒出來。

          王立雙還曾被洮南市水利局以私自建橋的名義罰款兩次,共計2萬元。但他稱搭橋的3年間,只賺了五六千元,“過橋的人瞅咱不容易,給個三塊五塊的?!睒虮徊鸪?,王立雙就以種地、收廢品為生。

          董軍認為,洮兒河上浮橋難拆并非因為執(zhí)法力度弱。“他們在跟我們捉迷藏,這次我來查處的是張三,下次就換成李四了,誰認這個東西,我們只能去處理誰。如果一直是同一個責任主體,那下一次會加重處罰?!?/p>

          弱財政載不動許多橋

          王立雙和魏寶臣搭建的橋被拆后,2021年,一座雙向兩車道的氣派大橋飛架蛟流河,距他們曾經建橋的地方僅百余米。大橋是洮南市交通運輸局建的,他們之所以建這座大橋,是綜合考慮的結果,比如其一側是縣級公路,若是建成,就能溝通兩岸六個鄉(xiāng)鎮(zhèn),同時,建橋也滿足國防需求。

          大橋通車后,魏寶臣很高興,因為即便沒有浮橋,他也能輕松過河“收拾”他承包的100多坰田地。

          古德伍從去年就下定決心不搭浮橋了,他想把浮橋16萬元賣給村上,但是村上不買,“也怕?lián)熑巍薄O駹C手山芋一樣,這座或是唯一“幸存”下來的浮橋組件正孤零零地躺在洮兒河上。古德伍計劃等今年秋收結束,如果村上還不買或不租,他就把它們拉上岸來,留一個自家用,剩下的割了賣廢品?!翱偣?8噸鐵,我賣破爛也能賣十萬塊錢?!惫诺挛槭诸^寬綽,他家里有不少地,還養(yǎng)了11匹馬,一匹品相良好的小馬駒能賣不少錢,“整橋多操心吶”。

          古德伍不想再搭浮橋,但要是不搭村民很難過河種地,他們期盼能像黃德義所在的振林村那樣,政府也能在古城村修建一座便民橋。古德伍對此不樂觀,“這地方不能修橋,根本沒有價值,不可能因為種地給你修個橋。”

          2023年7月10日,洮南官方稱,計劃在振林村原浮橋附近建一座便民橋,將在秋收前建設完成。

          2023年7月10日,洮兒河振林村段,施工車輛正在平整場地,計劃在此修建一座便民橋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,洮南市交通運輸局工作人員否認這一建橋計劃是受輿論影響。他們稱,原先洮兒河有枯水期,車輛可以通行,加上振林村建橋在洮南市路網中的作用不是很大,就沒考慮在那建橋。但是,近兩年洮兒河水量變大,同時考慮到周邊村民的迫切需求,所以先建一座便民橋,保證農用車輛的通行。

          他們很難預估這座便民橋有多大的通行量,“橋修上了,也沒準就有了?!北忝駱蛐藓煤?,洮南交通運輸局也會根據車流量的大小和拉動的經濟效益,評估是否需要在此再建一座永久性橋梁。目前,該座便民橋仍在設計階段,但是考慮到河道間距達2.1公里,“這個橋的建設規(guī)??赡芫蜁艽蟆?。

          洮南市交通運輸局工作人員對南方周末記者坦言,域內洮兒河、蛟流河確實給路網規(guī)劃帶來了困難?!颁洗蠹s有近30%的村都在這兩條河中間,你要說需求,那大家都有需求。而且你也知道,修橋是一筆很大的出資,我們要根據路網規(guī)劃,根據我們洮南的財力,也要按照輕重緩急,逐漸地修,不是說不建?!?/p>

          在交通部門看來,位于平原的振林村如果沒有橋,出行雖然要繞路,麻煩一點,但不是出不了。而域內西北的山區(qū)若是沒有橋,村民就出不去,孩子也上不了學。若論輕重緩急,平原地區(qū)修橋是“輕、緩”,有限的財力須投入到“重、急”的山區(qū)。

          實際上,修橋難還有更現實的因素。橋造價高,而洮南面臨的財政壓力并不小。2019年,歷史悠久的“關東名城”洮南市才摘掉省級貧困縣的帽子;2022年,該市一般公共預算全口徑收入僅有4.5億元。

          “咱說句不好聽的,要資金充裕,修橋補路是好事,這能不修嗎?但是你得看你兜里有多少錢?!变辖煌ㄟ\輸局一位工作人員說。他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不愿透露職位,更不愿具名,“別到時候給我們整成網暴了”。

          這起建橋拆橋風波給他所在的部門帶來了很大壓力,“每天都在12點后休息,現在一見記者就緊張。又是心臟病又是高血壓的,昨天還吃了速效救心丸”。

          2023年7月11日,洮兒河二龍鄉(xiāng)段,村民手拉鋼絲繩過河的船。(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/圖)

          盡管網絡聲浪逐漸回歸理性,但這座東北小城,仍未從高壓狀態(tài)中解脫?!靶】h城想發(fā)展,需要幾代干部群眾的共同努力,我們真珍惜這樣的外部環(huán)境。”洮南市委宣傳部相關負責人對南方周末記者說,“有幾個企業(yè)進來,讓老百姓受益,咱們財力一點一點強化,民生薄弱的地方一點一點去補充,這要有一個過程,你要看到一個小城的努力和發(fā)展。”

          關于拆橋與建橋的爭論仍在繼續(xù),生活在洮兒河兩岸的村民無暇顧及。他們被瑣碎的日常推著往前走,吃親戚家孩子的升學酒,在洮兒河里布下地籠逮魚,還有村民要到河對岸打農藥。附近沒有可通行的橋,他們用拖拉機把鐵皮小船拖到水里,兩岸系結實繩子,來回用手拉繩,一點一點把自己送往河對岸。

          南方周末記者 陳佳慧 南方周末實習生 鄧可 田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