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夜北京的女代駕

撰文 | 羅鎮(zhèn)昊

編輯?|?孫雅蘭

54歲的胡彥平干了7年代駕，是行業(yè)里少見的女性。常年游走在午夜的北京，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，以及那些滑向混沌邊緣的人性。在黑夜中謀食，胡彥平歷練出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，在與不同顧客周旋的同時，還要維護(hù)自己和其他弱者的安危。

#01

夜北京

午夜的北京總是展現(xiàn)出不同于白日的一面，秩序很容易在夜色的掩護(hù)下滑向邊界。一般人難以得見，在黑夜中謀食的胡彥平卻見得多了。

一個冬天的凌晨5點(diǎn)多，一位代駕正在北京工體西門的停車場接單。剛上車，就聽見隔壁車?yán)镉袆屿o，透過窗戶往里一看，好像扒衣服呢。車主讓他先開出去，然后報了警。

在附近等單的胡彥平和兩個警察同一時間趕到。打開副駕門，只見一個男人壓在女孩身上，褲子堆到了腳面，女孩則被扒得一絲不掛，尖叫連連。

男的二十多歲，一米八幾，長得也膀。他是趁女孩在車?yán)锎螂娫挄r撲進(jìn)來的。

警察一邊堵住車門，怕人跑了，一邊拿對講機(jī)叫人支援。胡彥平嫌太慢，直接朝西門招呼了聲：“代駕?！彼奈鍌€代駕應(yīng)聲趕來。她又喊了句：“快幫警察！”

七八個人合力制住男人，有的往外拽，有的從另一頭推，好不容易才把人從女孩身上摘下來。戴上銬子，押進(jìn)了警車。

就在這時，女孩突然情緒崩潰，閉上眼睛蹦起來喊，誰都不讓近身。胡彥平看女孩沒穿衣服，一把將她推進(jìn)車?yán)?，說：“我是個女代駕，是個阿姨，有你媽歲數(shù)大了，你趕緊把衣服穿上?！?/p>

當(dāng)時，等了大半宿的胡彥平剛好接到一單，她一邊幫女孩穿衣服，一邊還給顧客打電話：“您好，滴滴代駕為您服務(wù)?！币恢保雅⒌哪_趾插進(jìn)了牛仔褲的破洞里，毛衣也套反了。她不知道，下單的顧客就在圍觀的人群里看她忙活。

最后，顧客還是把單取消了。他對胡彥平說：“大姐，你還是留下來幫忙吧，我給你點(diǎn)錢都行?！?/p>

圖?| 夜間工體附近酒吧

沒人能說清北京究竟有多少酒吧、夜店和KTV。到了深夜，這里就是年輕人釋放情緒的歡場，也是代駕們集中接單的地方。黑夜里的種種混沌和糾纏，都被晝伏夜出的胡彥平盡收眼底。

有次，工體西門，一個女孩喝完酒出來，一直用身子撞旁邊的寶馬，整個人摔在機(jī)蓋上。胡彥平拽了半天也拽不動，累得直喘粗氣。直到女孩的朋友趕來，她才放心地離開。在凌晨的小區(qū)門口，胡彥平也遇到過喝醉的外賣員，人和電瓶車全倒在路邊，撞得滿頭是血，許久沒人發(fā)現(xiàn)。

胡彥平愛管閑事，連工附近開黑車的司機(jī)都認(rèn)識她。一次聽說有人打架，胡彥平趕到時，打人的已經(jīng)跑了，只留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躺在路邊，滿臉是血。她本想幫忙報警或者叫救護(hù)車，但小伙兒搖搖頭拒絕了，自己打了輛車，消失在夜色中。

她還見到過四十多歲的女司機(jī)在夜里醉駕，一個輪胎沒氣了，輪轂?zāi)サ弥泵盎鹦亲印５燃t燈間隙，胡彥平敲開車窗，一股酒氣撲鼻而來。她提醒女司機(jī)這樣太危險，不能繼續(xù)開了。對方看她是代駕，以為要攬活兒，罵了句：“你想錢想瘋啦？”

胡彥平勸女司機(jī)趕快聯(lián)系家人，結(jié)果對方叫來了一個小男生。男生一開始不愿意來，一聽胡彥平說要報警，這才打車過來。一下車就嬉皮笑臉，和女司機(jī)打情罵俏。

胡彥平是黑龍江雞西人，剛上初中時就被選進(jìn)了體校，曾連續(xù)三年拿過全省跳高冠軍。1982年，雞西市成立了全國第一支女子冰球隊，她是第一批隊員。運(yùn)動員的經(jīng)歷塑造了她剽悍堅韌的性格。

做代駕的七年多，面對種種只在夜間出沒的人性，胡彥平往往能顯示出男人也不及的勇氣。

2019年夏天，工體附近的OT酒吧門口，四個老外企圖把一個喝多的女孩拖進(jìn)商務(wù)車，俗稱“撿尸”。當(dāng)時胡彥平剛從純K溜達(dá)到這，不知道發(fā)生了啥。

一個圍觀的男孩對胡彥平說：“大姐你去幫幫那小姑娘吧，好像讓人灌多了，要裝車?yán)??！彼磫枺骸澳悄阏Σ蝗ツ兀俊蹦泻⒄f，怕挨揍。

報完警胡彥平心里有了底，一看旁邊還有挺多人圍觀，上去就和幾個老外搶人。女孩看著不到20歲，完全失去意識，嘴角直淌口水。她往女孩腰上一跨，向老外放話：“我聽不懂你說啥，這人今天你裝不了，等警察來的?！?/p>

老外知道有人報警，扔下女孩全跑了。警察把女孩扶進(jìn)警車，對胡彥平說：“今天要不是你，姑娘這輩子就毀了?！?/p>

#02

江湖路

代駕這個行當(dāng)，大多時候是服務(wù)喝醉的人。游走于形形色色的顧客之間，胡彥平有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。

比如，遇到醉酒的顧客，不能說人家喝多了，得說“您今天太盡興了”；有人問她開過最好的車是什么，她告訴人家，你的車；到了接單地方，如果顧客還在車?yán)锔笥颜f話，就等顧客聊完再上車。

幾年前，胡彥平在金鼎軒飯店接過一單，顧客是個中年男人。車開到小區(qū)門口時，對方非讓她下車，要自己開進(jìn)去。胡彥平哄著來：“兄弟您今天喝得太盡興了，真不適合開車，我肯定得把車給您停到車位，看著您上樓再走。”

男人不領(lǐng)情，薅著后脖領(lǐng)子罵她：“你個臭老娘們兒，耍無賴啊?！焙鷱┢巾樦f：“您說啥都行，但車我不能給您開，您指揮我把車停進(jìn)車位，拿著鑰匙安全回家?！?/p>

胡彥平一路挨著罵把車開進(jìn)去，停好，顧客進(jìn)了樓她也沒走。果然，男人一個沒站穩(wěn)，差點(diǎn)摔倒，胡彥平上去把人攙了起來。對方撲通一聲跪在地上：“大姐，你是我媽?！?/p>

身處困局中，如何在順利完成業(yè)務(wù)的前提下，又守住自己的尊嚴(yán)，也是胡彥平不得不面對的問題。

當(dāng)有顧客趁她開車時動手動腳時，胡彥平會先喊：“哎你可別碰我噢，該撞了?！比缓箜槃荽蛞话牙涠?，嚇得對方再不敢動她。

還有一次，胡彥平拉一個喝多的小伙兒。到地方時，小伙兒對她說：“大姐，看你說話挺溫柔的，我想和你車震，我就喜歡歲數(shù)大的?！?/p>

胡彥平假裝急了，說：“老弟，你可別訛我，這一路咱走的都是馬路，沒有坑沒有溝，怎么就把你車給震了?！毙』镞€要解釋，她看后面來了個代駕，直接把人叫過來評理：“他說我把他車震了，不行報警，找個地溝吊起來看看，哪壞了。”對方趕緊付了代駕費(fèi)，讓她快走。

事后，代駕問胡彥平，你真不懂他說的啥意思嗎？“我咋不懂，不就是在車上搞破鞋么?！?/p>

胡彥平身高一米七，嗓門大，干代駕之前在生意場摸爬滾打，積累了一股跟生活貼身肉搏的江湖氣。她包過柜臺，開過廠子，也開過棋牌室。開棋牌室的時候，有人做局，被她發(fā)現(xiàn)后開車去追，把人按在地上要回了贏的錢。

在代駕隊伍里，胡彥平年齡最大，同行都叫她“胡大姐”。有同行受欺負(fù)，她站出來幫人出頭：“您好顧客，我們代駕師傅怎么惹您啦，他做錯了有平臺管，不行可以報警，您不能這么打人，又讓人跪下，今天他指定是跪不了?！?/p>

剛?cè)胄袝r，代駕群里有人因為一點(diǎn)小事吵架，胡彥平不敢多說，發(fā)語音唱了首歌打圓場：“結(jié)識新朋友，不忘老朋友，朋友多了路好走?！苯又恼频谋砬榘桶殉臣艿男畔⒀蜎]了。領(lǐng)導(dǎo)看她挺壓事兒，業(yè)務(wù)也不錯，把她提成了大隊長。

身為大隊長，除了正常接單外，平時還得拿著測酒儀給路上的代駕測酒，上傳照片。每次測完，胡彥平都不忘跟人說一句：“祝你今天接大單噢兄弟?！?/p>

圖?| 胡彥平拿測酒儀給其他代駕測酒

代駕是胡彥平干過最孤獨(dú)的職業(yè)，接到怎樣的單子、遇見怎樣的人，全憑運(yùn)氣。遇上偏遠(yuǎn)的單子，她也害怕。

有一次后半夜，胡彥平在香山上接到一個去閆村的單子。她騎著自行車往山下走，結(jié)果被導(dǎo)航帶到胡同里，不知道怎么出去。走了半天，終于看見前面有個人，就上去問：“兄弟，我問下怎么能到馬路上??？”對方?jīng)]反應(yīng)。

等她騎到并排搭手一拍，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，“跟個骷髏似的，滿臉只有眼睛和白牙。”沒等緩過神，她上去踢了一腳扶起車子就跑。只留那位黑人哥們一臉問號，喊了一句：“NO?！?/p>

還有一次在房山太子峪，凌晨兩點(diǎn)多，車開到了山上，兩邊時不時飄來一團(tuán)火光，陰森森的。顧客告訴她，這太子峪山到處都是墳地，發(fā)生過離奇的事。胡彥平越開越害怕，把車一停，趴在方向盤上痛哭。

她一邊哭一邊往工作群里發(fā)視頻：“你們看看給我整哪來了，太嚇人了也，我可不干了，這是大姐最后一單了。”大隊長在群里看到情況，急忙下線，掃了一輛共享汽車從萬豐路開到太子峪，把胡彥平接了下來。

有一陣子，胡彥平送完最后一單如果離家太遠(yuǎn)，就讓女兒開車來接。幾次之后，她感覺過意不去：“為了掙錢不能老影響姑娘休息，既然干這行，早晚得自立?！?/p>

一年冬天，外面下著大雪，胡彥平騎著電瓶車一路從門頭溝回大興，全程44.6公里，花了三個個多小時。路上實在太冷，她就找個公廁暖和會兒，然后接著騎。到家的時候，已經(jīng)早上9點(diǎn)半了。

#03

女代駕

代駕的生計，是胡彥平走投無路時平地乍現(xiàn)的一縷曙光。

2015年11月份，胡彥平還在保險公司全職做銷售。她聽同事說，下班之后可以去代駕，會開車就行，能多賺好幾百。第二天，胡彥平就去十里河報了名。

經(jīng)過三天培訓(xùn)，胡彥平自己又在家背了三天的流程和話術(shù)，這才敢上線接單。起初，她整不明白接單軟件，人剛到就點(diǎn)了結(jié)束，連忙跟顧客道歉：“不管拉多遠(yuǎn)，您給個起步價就行?！?/p>

女兒連著好幾天下班看不著母親，就問胡彥平去哪了，每次她都說去打麻將了。直到后來，女兒在電表箱里翻出胡彥平的反光馬甲，才知道母親晚上偷著去干代駕了。

不想讓母親太辛苦，女兒把胡彥平關(guān)在家里，三天沒讓她出門。胡彥平急得直上火，牙也腫了，向女兒求情：“你看媽歲數(shù)又不大，原來是搞體育的，身體也好，不能老在家待著一事無成啊?！迸畠嚎磩癫蛔?，索性放她去了。

2015年底，胡彥平離婚16年的前夫得了絕癥。她把人接到北京，在協(xié)和醫(yī)院門口給前夫訂了個旅店，每天去醫(yī)院幫著排隊，看病花錢她也跟著掏?！霸趺凑f他也是我姑娘的爸，我姑娘的事就是我的事?！?/p>

兩月后，前夫去世，胡彥平參加完葬禮再回北京，全部積蓄只剩600塊錢。

考慮到代駕這份工作時間自由，賺得也不少。2016年初，胡彥平干脆辭掉保險工作，全職干代駕。每天從晚上七點(diǎn)干到早上七點(diǎn)，平均一個月能掙一萬三千元。

十年前，胡彥平咬著牙在大興買了房子，月供5300，還20年。女兒因為父親的事辭掉工作，她不想給女兒太大壓力。無論多遠(yuǎn)多偏的單，胡彥平都接。

胡彥平是行業(yè)里少見的女代駕。有數(shù)據(jù)顯示，中國女性代駕人數(shù)僅占全行業(yè)的1%。今年是胡彥平代駕生涯的第八個年頭，共計接單一萬三千多，沒出過一次事故。

她說，市面上90%的車型胡彥平都開過，蘭博基尼在哪點(diǎn)火，勞斯萊斯怎么掛擋，全都了如指掌。有入行沒幾年的同行，接完單一看是賓利，壓根不敢開。

圖?| 胡彥平乘坐夜班公交

即便如此，身為女代駕，胡彥平?jīng)]少遭遇偏見和質(zhì)疑。

凌晨下線等公交車的時候，有個四五十歲的同行，總是對胡彥平冷嘲熱諷：“哎呀女的干代駕好啊，小費(fèi)給得多，今天又沒少掙吧?！毖酝庵?，女代駕不只是開車，還有其他服務(wù)。

她實在忍不住，回懟道：“那趕緊讓你姑娘你媳婦都干吧，省著你還得出來掙那幾百塊錢?！?/p>

前幾天，胡彥平去石景山楊莊大街接單，剛到地方，顧客就急了：“怎么是個女的？”她耐心和對方核實手機(jī)號，說：“兄弟，我今年54歲了，干了七年代駕，駕齡25年了?！?/p>

男的不信，張嘴罵她：“放你媽的屁，身份證拿出來我看看?！?/p>

也有顧客在電話里一聽是女代駕，直接把訂單取消了。后半夜，周圍沒有其他代駕，顧客又叫了兩次，都是胡彥平。她再三向顧客解釋，自己是東北人，冰碴子上練出來的，什么路都能開。顧客只好讓她接了。

那天下著大雪，顧客眼看著前面一輛車因為打滑，在路中間轉(zhuǎn)了好幾圈，一頭頂在另一輛車上。而胡彥平安全把他送到了家。

胡彥平說，要沒有這些人的激勵，自己可能干不了這么長時間代駕。

2019年，聯(lián)合國開發(fā)計劃署在全球12個國家開展女性賦權(quán)項目，胡彥平被評為“全球性別平等徽章認(rèn)證項目”的中國代表。中國石油大廈里，和她同臺發(fā)言的，還有演員楊紫瓊。

“一個女人，要有尊嚴(yán)地工作，不向生活低頭。”胡彥平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