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3-07-03 10:27:22點擊:
文|解亦鴻
編輯|陶若谷
馬灑海像青藏線上的一只老鼠。朋友這么說,是因為他跑了十幾年,輕車熟路,常在那曲附近跑短途,行話叫“搗短”,一趟200公里,運挖掘機這類的大件,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,吃住都在車上。和老鼠不同的是,他愛干凈,臟衣服和洗干凈的衣服一定是分開疊好,路上吃的零食也碼放在固定位置。搭車的人若是在馬灑海的車?yán)镟竟献?、吃零食,殘渣掉在地上,會惹來這位車主的不快。
為了隨時應(yīng)對各種故障,車?yán)飩渲捃嚨暌粯育R全的工具。如果看見前車出了問題,他會鳴幾下喇叭,示意司機在路邊停一陣。修理店的朋友常接到馬灑海的電話,他不是修自己的車,而是在跑車時遇到車壞了的陌生司機,打電話幫別人聯(lián)系修理。
馬灑海最近一次回家是在五一勞動節(jié)。一家四口住在格爾木市的出租屋,他跟妻子和兩個孩子擠一張床。今年四月底,馬灑海和妻子說好回家住幾天,最后沒能回去,妻子很失望,罵了他兩句。這次回來,他沒提前打招呼,想給家人一個驚喜。進(jìn)屋時,妻子正帶著孩子們吃晚飯,被馬灑海嚇了一跳。那幾天,夫妻倆帶孩子去兒童公園玩,逛商場,買了新出的兒童電子手表,馬灑海給自己買了四條打折的褲子。
失聯(lián)后妻子去山上找他,救援的人砸開車窗,她看見新買的褲子和出發(fā)前一樣,原封不動疊好放在車?yán)?,給他裝的面包、花生米,一口沒吃。馬灑海固執(zhí)地穿著那條磨得發(fā)白的舊牛仔褲——方便裝貨時給大件的貨物捆繩子。
●馬灑海在青藏線上。講述者供圖
5月19號那天,他從西藏那曲市拉了一臺挖掘機的破碎錘,按貨主要求,要前往措多鄉(xiāng)再拉上一臺挖掘機,將兩件貨一并送到嘉黎縣。車停在了林堤鄉(xiāng)附近一段長長的彎道上,貨物破碎錘在不遠(yuǎn)處掉落。他還沒開到取貨地點,停在了逆行道上。
一個月后,妻子周秀英從警方處得知事故調(diào)查結(jié)果——馬灑海最后一通電話,打給了貨主,告訴他過彎道時,破碎錘從車上甩下來了??ㄓ讶豪锓治觯赡苁菫榱吮Wo(hù)后方駛來的車輛,調(diào)轉(zhuǎn)車頭,短暫地逆行停在了破碎錘掉落的后方,打開雙閃,示意這里有意外發(fā)生,提醒其他司機小心。
5月20號清晨,婆婆的敲門聲叫醒了周秀英,“馬灑海沒回家嗎?他的車停在路上,人不見了?!闭煞虻碾娫拸那耙煌淼?點開始就打不通了,周秀英沒敢多想,“可能送貨途中沒信號了,常有的事。”她像往常一樣,給兩個孩子做好晚飯,陪著寫完作業(yè)。
晚上九點多,周秀英又發(fā)出視頻電話邀請。晚上是夫妻倆聊天的時間,吃完晚飯打一個,陪孩子寫完作業(yè),再打一個。平日里都是這樣,丈夫白天跑車,不?;丶?,晚上借著視頻陪伴家人。大女兒14歲,小兒子9歲,都是貪玩的年紀(jì),作業(yè)寫得慢,有時到夜里12點還沒寫完,周秀英只好吼孩子兩句,馬灑海不愿意兇孩子,見不得妻子大聲呵斥,遇上了會掛掉電話。
視頻沒有回應(yīng),周秀英又打丈夫的手機,提示音顯示已關(guān)機?!翱赡苓€在山里呢,沒信號?!彼参孔约?。直到凌晨一點,入睡前,周秀英還在嘗試給丈夫打電話?!八桥苘嚨?,他不接電話的話,我肯定會一直打到打通為止?!?/p>
周秀英知道,青藏線上事故多。這條路天氣多變,白天下了雨,傍晚溫度降下來,路面就會迅速結(jié)冰,這時如果有著急的卡車司機在錯車時搶道超車,很容易打滑相撞,引發(fā)交通事故和長達(dá)數(shù)公里的堵車。青藏線上沒有司機待見搶道加塞的人,碰見了一定得數(shù)落兩句。但朋友都說馬灑海不同,沒見過他因此生氣,只會笑著說,“這哥們咋能這樣開車?!?/p>
之前也發(fā)生過晚上聯(lián)系不上的情況,可是第二天早上7點,丈夫立刻回電話過來,周秀英也只是埋怨了他幾句?!熬湍且淮?,他在山里沒信號,后來他再也沒有這樣?!彼貞洝?/p>
最后一次和馬灑海通消息是5月19號下午,他發(fā)來微信,讓周秀英有空時給她自己買雙新鞋子穿。他也清楚孩子幾點放學(xué),只要有時間,都會在周秀英接完孩子、弄完晚飯的時間,主動打電話過來。但是19號沒有。
那天下午4點多,馬灑海和貨主通完電話,就聯(lián)系不上了。大哥馬爾薩是一家人里最先知道馬灑海失聯(lián)的,貨主趕去現(xiàn)場尋找,沒找到人,立即報案,又找到一位卡友想辦法聯(lián)系上了馬灑海的家人。大哥和弟弟馬努哈立刻借來小轎車,開了一天一夜,21號凌晨4點到達(dá)那曲市。
小睡了幾個小時,早上8點,他們來到馬灑海停車的地方。當(dāng)?shù)仄骄0?770米,氣候多變,五月還在斷斷續(xù)續(xù)下雪,林堤鄉(xiāng)為尋人的家屬安置了一間十平米小屋,送來一些馬糞,供他們生火取暖。
徒步搜尋兩天,毫無蹤影。兄弟倆只有馬努哈識字,他把哥哥失聯(lián)的尋人啟事發(fā)在社交媒體上。藍(lán)天救援隊、警犬、無人機,都來了。數(shù)十人在河邊、山溝里找了個遍,一無所獲。
周秀英在家等得著急,在網(wǎng)上聯(lián)系去尋人的卡友偷偷拍一些搜救視頻傳給自己。她也想去山上找,但家里不同意,理由是去山上的全是男的,吃住不方便,還可能有高原反應(yīng)。一個星期過去,仍沒消息,周秀英心靜不下來,在屋里一個人躺著。她今年34歲,二十出頭剛結(jié)婚時,和丈夫賣了幾年水果,后來孩子出生,就一直在家?guī)蕖?/p>
是不是掉到公路附近的河里了?大家都在傳。周秀英想,這河是什么樣的?沒有一點消息,她決定去現(xiàn)場看看,無論結(jié)果是什么。馬灑海失聯(lián)的第8天,周秀英把孩子托給朋友照顧,不再跟家人商量,自己買了車票,坐火車從格爾木到了那曲。出了站,才給弟弟馬努哈打電話,喊他來接。
事發(fā)地附近是個無人區(qū),除了來搜救的,周秀英一個人都看不見,偶爾有幾棟牧民的房子,也不見人。地勢多變,有平坦的草地,也有不敢進(jìn)太深的山,山里沒有信號,晚上還有野生動物出沒。她和其他家人兩人一組,分頭找,連著一個星期,每天兩萬多步。高原的草又枯又硬,她穿得鞋底薄,能感覺到枯草在扎腳。所幸沒有產(chǎn)生高反,但她看見一些年紀(jì)大一點的親戚,在現(xiàn)場吸氧。
失聯(lián)第一周,事發(fā)地每天下三場雪,弟弟馬努哈尋人的那幾天,眼睫毛上落了霜。周秀英到山上已是失聯(lián)的第二周,天氣又變得異常晴朗,但一旦起風(fēng),體感溫度驟降,十分寒冷。周秀英沒收獲任何線索,孩子該上學(xué)了,她只好從山上下來,回到格爾木。
第25天,無人機在距離停車地點4公里處的河道里發(fā)現(xiàn)了馬灑海的遺體。被找到時,他的褲腳是挽到膝蓋上的。周秀英得知,在最后那通電話里,貨主告訴丈夫河對岸有個沙場,可以去問老板借一臺挖掘機,把破碎錘恢復(fù)原位;調(diào)查組由此推斷,距離河道幾公里遠(yuǎn)有一座橋,但他選擇了捷徑,挽起褲腿,徒步淌過河。
●事發(fā)現(xiàn)場(行駛方向拍攝)。講述者供圖
青藏線途徑的地區(qū)多是荒野,沒有人看見馬灑海怎樣度過生命最后的幾小時。常跑這條線的司機說,這工作等同于“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”“拿命換錢”。盡管相比其它幾條進(jìn)藏公路,青藏線已經(jīng)是路況較好的一條。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車流,遇上極端天氣會導(dǎo)致各種事故,以及高原上稀薄的空氣,都增加了卡車司機的危險。
老練的司機已經(jīng)習(xí)慣了前車有貨物掉落,不以為意,頂多鳴兩下喇叭提醒,自己再打輪繞開。遇到急彎時,在向心力作用下,沒捆緊的貨物隨時可能會被甩下來,木板、鋼管、石材、煤炭、圓盤鋼筋,都有可能。還有小轎車,也會從卡車的拖掛平板上甩下來,占據(jù)整條行駛道,造成長時間交通擁堵。
相比馬灑海失聯(lián)的那曲至嘉黎一帶,司機們更怕昆侖山往唐古拉山以北、再到風(fēng)火山這段路。青藏線地表之下潛藏著凍土層,會隨著季候溫度不斷變化,夏天路面像橡皮一樣軟,冬天到了又再次凍結(jié)。42歲的張志虎介紹,當(dāng)永久凍土逐漸消融,地勢下陷,路會扭曲變形,顛簸也加劇了掉貨的情況。
張志虎在青藏線上跑車二十多年了,2017年唐古拉山大堵車后,他開始運營一家卡車救援信息互助機構(gòu),今年5月底,接到馬灑海家人的求助,張志虎將失聯(lián)消息轉(zhuǎn)發(fā)到60多個信息分享群里。群里連著幾天都可以看到風(fēng)火山路段由于積雪融化或結(jié)冰造成的堵車——
6月24日,由于強降雨加上積雪融化,青藏線風(fēng)火山路段3065公里處路基被洪水沖毀,大小車輛禁止通行。
6月22日,青藏線風(fēng)火山路段積雪結(jié)冰,仍在堵車,無法正常通行。
6月20日,青藏線風(fēng)火山路段由于路面積雪結(jié)冰,車輛打滑無法正常行駛,出現(xiàn)堵車,長達(dá)幾公里。
……
從18歲起張志虎就跟著師傅跑車,高原反應(yīng)也是一點點適應(yīng)的。他還記得年少時第一次跟師傅去拉薩送罐裝的成品汽油,從新疆吐魯番裝貨,一路進(jìn)藏,在昆侖山附近過夜,他根本睡不著,頭疼,腦子里是亂七八糟的幻覺,坐起來出去走走,又躺下去,還是睡不著,第二天天亮以后,只能換師傅來開。二十年后,他已經(jīng)可以數(shù)出青藏線哪里過橋有連接溝、哪個入口有坑,絕不掉貨、不出事故,成為他的自豪。
去年4月,他碰見了價格合適的買主,以11萬的價格把車賣了,其中6萬拿去還上了過去三年的負(fù)債。今年在車場恰巧見到了賣掉的卡車,大燈被撞壞了,他心里不是滋味,也不好說什么,只能催買主有空時快去修車。
卡車不僅是貨車司機賺錢謀生的工具,也是在公路上遇到危險后的唯一生命艙——在青藏線上遇到故障,通常要等數(shù)個小時甚至幾天才能迎來救援。一位經(jīng)驗老道的司機不僅要懂得怎么安全駕駛,還要會“養(yǎng)車”。在周秀英眼里,馬灑海把車看得比命重要,一點小毛病都很心疼。
他一直憧憬有輛自己的大型卡車,早年賣水果的時候,看到路邊有拖掛式卡車開過,就跟妻子感慨,“我什么時候才能開上這樣的車。”周秀英那時不信,直到2019年,丈夫真的付了首款。這次用在尋人啟事上的照片,就是「青H28113」剛買回家時,妻子在車前給他拍的,兩人開著新車,借運貨去拉薩玩了一趟。去年孩子放假,馬灑海接了一份運建材到三亞的單子,也帶上了妻子和孩子。在海邊,周秀英拉著孩子在沙灘上踩水,馬灑海不愿下海,好讓衣服保持整潔。
他喜歡在車上洗衣服和被子,飯也在車?yán)镒?,還備了許多修理工具。但還是不足以應(yīng)對所有突發(fā)狀況,失聯(lián)前三天,車在路上壞了一次,他花幾百塊錢叫來了救援。這次破碎錘掉在路上,公路救援的朋友沒有接到他的電話,周秀英覺得,丈夫可能是想省下這筆救援費。她有時擔(dān)心丈夫壓力太大,問他車貸還得怎么樣,馬灑海不愿講,她索性不問了,“問了也不一定是開心的事情,問這干嘛?!?/p>
2021年開始,司機們普遍感覺到運價低靡——以前格爾木到拉薩的運費是一噸290塊左右,現(xiàn)在變成一噸220塊。張志虎有時搶不到合適的運單,但不想閑著,即便運費不合適,也先跑一趟,最后發(fā)現(xiàn)根本不賺錢,后來賣了車。他提到另兩個卡友,干脆在家歇了兩三個月,因為運費太低,跑車還掙不回成本,倒虧錢。
●資料圖,源自視覺中國
冷藏車司機白民安是馬灑海的老朋友,兩人十多年前在青海西寧的一個停車場相識。白民安正在車?yán)锷鸂t子烤火,馬灑海禮貌地敲了敲車門說,“這東西在車上不能常用,容易缺氧”,兩人就這樣聊起來。
后來白民安開冷藏車跑內(nèi)地,運送疫苗,馬灑海拉大件跑青藏線,很少見面,但線上的聯(lián)系沒斷過。2020年疫情初期,馬灑海給白民安寄了20個口罩。前幾年馬灑海的母親生病,白民安在蘭州找了主治醫(yī)生幫她看。
兩人最近一次通話是馬灑海失聯(lián)4天前,他告訴白民安,已經(jīng)20多天沒跑車了,搶不到好的單子,車貸也逾期3個月沒還了。白民安勸他把拖掛式卡車賣了,跟自己一起開冷藏車,跑內(nèi)地的線路,馬灑海拒絕了,說車不好賣、找不到買家,自己也不熟悉內(nèi)地,還說白民安如果哪天想跑青藏線,他愿意幫忙介紹貨源。白民安覺得,朋友是“被這輛車給套住了”。
周秀英曾和丈夫商量過,青藏線車禍這么多,別跑了,內(nèi)地舒服一點,也沒有高反,去廣東、四川,都可以。馬灑海還是覺得青藏線運費稍微高一點,再跑幾年就回老家青海民和縣,那里的氣候也好,不像青藏線這么多變,“我倆都喜歡那邊?!倍斐鲕嚿?,他們原本計劃年底回民和縣看房子,問親戚借點錢,湊個十萬塊,夠首付就行。
尋找丈夫的那幾天,周秀英有空時會往河邊走。河里的水渾,深褐色,裹著高原淌下來的泥沙和融化的積雪,冰得有些刺痛。周秀英想,“他那么愛干凈的人,怎么可能跑到這么臟的河里去。”
(出于隱私保護(hù),文中除馬灑海、張志虎外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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