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2-05-04 16:14:53點擊: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“電話亭女士”牽著她的小狗走在馬路上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“電話亭女士”曾暫住的電話亭,位于海華小學門口的馬路邊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 攝影報道
5月1日,某媒體的一篇報道《被趕走前,她在紅色電話亭住了一個月》引發(fā)社會關注。報道中的這名女士被網友稱為“電話亭女士”。該報道以旁觀者的視角,記錄了一名暫住在電話亭的女士,4月份在上海的經歷。
4月1日,這名女性被附近居民發(fā)現入住電話亭,4月29日凌晨,她帶著她的狗,在雨夜光著腳離開了,不知所蹤。
5月3日,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在上海市黃浦區(qū)找到了“電話亭女士”和她的狗。
那時是下午兩點鐘左右,她正挎著塞著衣服的包,拎著從打浦橋派出所接來的水,牽著她的小狗,走在斜土路街邊。最終,她在斜土東路一家歇業(yè)的房屋中介門店前停了下來,和她的小狗一起吃午餐。
她告訴記者,4月29日她從電話亭離開后,一直在斜土路附近。4月1日,黃浦區(qū)開始實行“封控管理”后,她便在海華小學門口的電話亭里安頓下來。4月18日,她察覺到海華小學開始有穿著防護服的人進進出出,也聽聞附近要建方艙醫(yī)院,準備搬離,但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地方。直到4月29日,她離開電話亭。
這名女士并不愿意告知記者自己目前居住在何處,只是聲稱“住在同學家”,并不需要更多幫助,也并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。她告訴記者,她是山東人,生于1970年,來上海20年了。
5月3日下午,在海華小學門衛(wèi)室值班的一名保安告訴記者,她正月里就住在這里,“(吃的)她有自己的解決辦法”。這名保安曾看到有人給她送來吃的喝的。他表示,去年就曾注意到這名牽著狗的女士偶爾來電話亭,他聽說,那條狗是她撿來的。他感覺,她那時似乎在外面流浪。
“她不住這里,就會把東西放這兒,過一段時間又不見人了?!边@名保安告訴記者,“我們上學就看不到她了,她一般放了學,或者說晚上的時候會來。開學她就不在這里了。主要就是上一個月,她在這兒呆了一段時間。”
這名保安表示,自己平日里并不太關注她,至于她為何離開,他也不太清楚。目前,海華小學里住著附近新冠感染者中轉站的工作人員。他只是平日里見女人會將衣服和被子放在這里。
記者從相關部門了解到,電話亭旁有個“方艙”,有傳染風險,人們曾多次勸她離開,但她一直未離開。相關部門也曾表示,給她安排一個包吃包住的安置點,但她不愿意去,就自己帶著狗走了。4月29日,曾有人安排她前往救助站,她不去,也給她找了賓館,她也不去。
據了解,這名女士在打浦橋附近出現,已有兩三年。最近,她每天會去打浦橋派出所接水、用廁所,派出所也會給小面包、小零食。
5月3日晚上,一名醫(yī)生路過打浦橋派出所門口時,遇見了她,再三勸說她,前往“包吃包住”的安置點,并詢問目前她晚上住在哪里。她表示,“別管我住在哪兒,我不生病,我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就可以了”。在那名醫(yī)生問及“你需要帳篷嗎”時,她表示“需要帳篷”。醫(yī)生則答應,“我給你一個帳篷?!?/p>
5月3日這天,有附近居民送給她一袋兒食物,有餅干、酸奶、火腿腸,并用便簽留言:給你和小狗,望安好。當晚,打浦橋派出所民警提供了新冠病毒抗原檢測試劑,她自行檢測后,結果呈“一道杠”,即“陰性”。
后來,她挎著包,拎著水和好心人送的物資,牽著小狗離開了。
以下是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與她的對話:
記者:你之前為什么會住在電話亭?
電話亭女士:住電話亭是因為我租房子暫時沒租好嘛。然后我(疫情)一搞就不太好租。上海嘛,寸土寸金的,尤其那是市中心。那個地方是學校,非常非常清靜,雖然只是一個平米,但是它是免費的,而且又不是群租房。很清靜,我是挺喜歡的。
4月1號開始,這里開始隔離嘛(記者注:4月1日起黃浦區(qū)開始實行封控管理,居民足不出戶),然后就不愿意再挪地方嘛,折騰來折騰去的。
記者:你從什么時候開始在電話亭里住的?
電話亭女士:(2022年1月)小年夜的時候就住啊,一直住到年十五(2022年農歷正月十五)。孩子們開學了,我很早就出去了。不到6點我就走了,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4:30起來,我5:00就起來了,5:30就挪了。晚上10點多鐘以后,沒有人的時候再過去,然后瞇幾個小時。也沒有人說我。
我白天在外面,比方說圖書館,或者是做點我自己的事情。我常去上海市圖書館,或者是福州路的那個書城,現在在裝修了,福州路的書城在全國都是數一數二的。
去年過年,我是在西藏南路一間森林酒店(記者注:一間森林青年旅社,位于黃浦區(qū)西藏南路1332號)過的。它是學生公寓,一個月1000多塊錢吧,也不貴。我恰好那一年春節(jié)的時候,在那兒享受了一個VIP,四個人的房間,只有我一個人住,才60塊錢,還有人打掃衛(wèi)生。
今年呢,我就想換一個方式,在電話亭過一個新年。所以從小年夜就開始住嘛。
但是這一次,4月1號到18號,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,你也不能挪動了呀,你住酒店也住不進去了,只能是簡單這樣。
(記者注:黃浦區(qū)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領導小組辦公室3月29日發(fā)布消息稱,黃浦區(qū)于4月1日凌晨3時至4月5日凌晨3時,實施全域封控管理,期間全區(qū)所有住宅小區(qū)實施封閉式管理,所有人員足不出戶。不得擅自走出家門到樓道、地下車庫、露天區(qū)域等小區(qū)內戶外空間活動,包括散步遛彎、運動健身、逗遛寵物、集聚攀談、吸煙晾曬等。)
記者:過去這一個月你是怎么過來的?
那(電話亭)附近有一個可以插座,可以煮開水。燒一壺水也就兩三分鐘,水開了,我的面條也熟了,然后弄點兒自己帶的豆瓣醬,吃就可以了。早餐就是熱乎乎的水煮面,中餐盒飯有菜,吃的營養(yǎng)挺好的。
現在一盒盒飯最少也要25塊錢,是很貴的,有吃的就不錯了。他們(警察)一頓不吃的話,那么我一天的飯就出來了。就是沒地方洗澡。那段時間上海挺熱,我有兩個桶,就燒點水,小狗洗澡可以,我簡單洗個頭。這個18天堅持下來了。
也就拉撒麻煩點,就用塑料袋接嘛。附近的衛(wèi)生間不允許用。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也挺好的,他給我很多袋子,黑袋子,袋子裝完就放那兒,噴好消毒液拿走就可以了。
一直到4月18號,那里開始(建)方艙嘛,有人往里建帳篷,我就早晨跑出去,晚上跑回來,我也擔心,都是穿著防護服進進出出。他們(警察)給我送吃的,盒飯、饅頭、雞蛋、面食啊,(我不在)就給我放在我那個筐里頭。我那個筐放在那兒,總是滿滿的,都是別人給。
晚上我睡覺,腳伸(電話亭)玻璃上,睡著舒服一點,狗也睡里面。反正是免費的嘛,那附近有小狗狗的寵物店,3個平米就要198(元),電話亭那么大的(地方)一天也至少小60(元)。那個地方(電話亭)就是下雨有點漏水,因為它四處都通風,但比群租房好多了,空氣流通挺好的,不容易生病,就是小了點。
剛才我在前面坐的、和小狗吃飯那個地方(斜土東路一家歇業(yè)的房屋中介門前),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跟我說,晚上就有一個送外賣的在那睡覺。有的時候生活就是這樣呀,很簡單嘛,想睡覺倒頭就睡,起來就拼命掙錢,這不也是生活嘛?
記者:他們?yōu)槭裁醋屇汶x開那個電話亭?報道上說,他們動手了。而且我看到有視頻。
警察趕我走也比較正常,一個鐵柵欄里面就是醫(yī)院。那么多的陽性在里面,我在外面,如果消毒殺菌不夠的話,它也會出現安全問題的。這個警察這么做的話,我從警察的角度上來說也是可以理解的。
最主要的是,黃浦區(qū)目前疫情很嚴重,我身體能這么健康地生活,挺感恩的。
那兒(電話亭)距離方艙就是一個鐵門,我在那兒住也是不是不太方便?早早晚晚都得要搬,也不可能永遠在那兒。他們其實一直就不喜歡我在那個地方,只是我本人喜歡清靜,而且這個地方就是一個免費的地方。
他們只是告訴我不在那個電話亭(?。?,我可以在別的電話亭。(附近)電話亭倒是有,不一定清凈,周圍的店鋪很多的話,人家店鋪里頭有貴重東西的話,我們要在旁邊住著也不是太安全,人家還擔心這個那個的。一直沒有(找到)太合適的。
我跟黃浦區(qū)打浦橋街道的這些警察關系都挺好的,可能多少也有點摩擦,但是這個不是主要問題?,F在主要的問題是,這個城市,我希望上海加油。
警察他們吃那個早餐,什么酸奶啊,牛奶啊都會送的。我的零食,基本都是警察給的??赡芤矔幸恍┛目呐雠?,但過去的事情已經過去了。反正已經都不在那兒了。
我來上海有20年了,上海其實給予我很多。無論是思維方面,還是教育方面,還是金錢方面,我都收獲很多。我很感激這個城市。在上海,愛上海。
(記者注:5月3日晚,海華小學馬路對面的匯峰鼎園小區(qū)微信群里,有曾撥打過12345熱線反映“電話亭女士”情況的小區(qū)居民發(fā)消息,講述該女士的情況,并轉述12345熱線的回復:該女士已在我們對面露宿兩年多。在此期間,也交流過,該女士有良好的教育程度,大學本科,但因為不愿透露的原因,拒絕了前往安置點的建議。但到萬不得己的情況下她也會自己前往派出所尋求幫助,派出所在封控期間也多次前往電話亭與她溝通,未果,包括這幾天,雖然沒在我們這里,但還在斜土路附近。就在今天,派出所也給該女士做了抗原(檢測)。當然,派出所表示,由于防疫任務艱巨,人員壓力巨大,29日凌晨的確處理得有些過激,對當事民警也會嚴肅處理。)
記者:他們說,給你提供“包吃包住”的地方讓你去,你拒絕了?
電話亭女士:我這個人,活得簡單才能活得自由。我覺得世上沒有免費的東西,也不太占人家的,我總是要償還的,對吧?
人嘛,越簡單越好。越簡單,你不欠別人的,你反而可以灑脫地去生活。你住在酒店里,畢竟人家酒店可以出去賣錢啊,那為什么你白吃白住啊,對吧?或者我能幫酒店干點兒什么,那我住的酒店也還是值得的,對吧?我給你提供不了任何的幫助,(不能)白住人家酒店。
今天,有一個男的說有臨時安置點,我不愿意去。那兒人太多了,再有(安全)問題怎么辦。
我呢,就是一個挺簡單的人。現在挺好的,吃得飽,穿得暖,健健康康就可以了。身體一直很好,核酸檢測也都是ok的。
記者:是不是有一些人會送你一些吃的東西?
電話亭女士:吃的可能比我自己花錢買的時候還要好一些啊。(今天的是)疾控中心的醫(yī)生送的(記者注:黃浦區(qū)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在斜土路上)。這還有牛奶面包,飲料,水。她們都一個月都沒有回去了。其實他們(醫(yī)護人員)也很不容易,他們穿著這個服裝,然后洗個手,核酸檢測,我看光脫那個外套,就要洗7次手。
記者:你的狗狗叫什么名字?
電話亭女士:她叫麗麗,美麗的麗,麗麗今年不到1歲,我撿它的時候,它是一個半月,然后養(yǎng)了它8個月。我撿它是去年9月11號,那天恰好是“911”,下大暴雨(記者注:2021年9月11日10時56分,上海氣象臺曾發(fā)布暴雨藍色預警)。我給它打疫苗的時候,它還很小嘛,寵物醫(yī)院根據它的牙齒判斷它的年齡,一個半月左右。
兩個月的時候就開始打疫苗,那種三個星期打一次的,一共要打三次,連狂犬(狂犬病疫苗)都打了。它挺乖的。它一直陪著我。它是我最喜歡的狗狗,也是我最親的狗狗。
它是在打浦橋派出所對面的寵物店邊上撿到的,我對狗狗說我領你去看看,是不是他們(寵物店)丟的,或者有人認領。人家說不曾發(fā)生這樣的事,我很難過。
我知道它喜歡吃肉肉,有的時候我會去撿人吃剩的盒飯當中的肉肉給它吃。(記者注:記者跟她聊天時,她正從盒飯里把肉挑出來,用叉子喂她的小狗)它身上的衣服是人家給的,我只是給它買些狗糧。
記者:你有多久沒回家了?
電話亭女士:上次回家是2020年11月19號,12月18號回到了上海,然后就再沒有出上海。我是山東人,70年生的,結過婚。你回到了那個地方的小城市,你會覺得就像掉到一個坑里一樣。目前來說已經沒有什么想家的概念了,我在這待的時間長了。
家人會覺得我很不成功,然后又很苦,還厚著臉皮在上海,但是我沒覺得太苦。反正來上海嘛,外地人肯定要吃很多的苦的,這是必須的,就像你們到北京一樣。北京我也去過,清華、北大、頤和園、鳥巢,這些都去了。北京太大了,我坐地鐵都有點兒暈。
外地人在上海,首先要聽得懂上海話,然后慢慢感受這個城市的文化底蘊,浦東和浦西不一樣,“上只角”和“下只角”還不一樣?!吧现唤恰本拖癖本┤h(huán)之內,那個都是好地方。
我本科畢業(yè),學化工的,(之前)是做國際物流的,后來來上海做外貿。之前做國際物流的時候經常來上海,因為容易爆倉,就來處理一些情況。上海其實生意機會挺多的,這個城市大嘛,它那個力量在那兒,輕易也不會倒下去。(我感覺)這次疫情對上海來說影響也不會太大。
我以前在商場里的專賣店做導購。如果有合適的店,我會做一些“外貿尾單”,無論是服裝還有鞋啊,或者把老家的一些產品介紹到上海來,好一點的(產品)啊。我其實生活質量還可以的,我做服裝的嘛,肯定喜歡大牌了。這(外套)是Chocolate的,這包包你看(MK的),是不是不太差。我這個帽子也是品牌的,這個羊毛衫也是,差就差在這個鞋上,鞋不是特別好,要是配一雙好鞋的話就好了。
我來上海20年了,20年當中的頭一次感受疫情下的上海。在疫情當中,我其實接觸的也不是完全的上海,因為疫情當中上海都在隔離嘛。但是也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間的關懷。
昨天一個上海人他就說,他買了3根黃瓜,4個西紅柿,3個土豆,總共花了53塊錢,平時可能也就十多塊錢。但是對我沒什么影響,我一個饃饃、一點兒咸菜,一頓飯我吃得挺好的。所以對我來說,無論是好與不好,沒什么太大影響,可能因為疫情我還天天喝牛奶了嘞。
記者:您多保重身體。
電話亭女士:你也在網上幫我說一聲,非常謝謝。感謝廣大網友對我的關心,我會在上海加油的,也希望你們更多地關心上海這些疫情,給上海這些老百姓提供更好的幫助。然后上海加油。在上海,愛上海,我喜歡在上海這個城市。我建議,你晚上7點以后,沿著黃浦區(qū)的街道走一走,看看市井當中的普通老百姓、外地人,或上海人,你會覺得他們比我有采訪價值。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“電話亭女士”與她的狗“麗麗”正在一家暫停營業(yè)的房屋中介門前吃午飯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“電話亭女士”的小狗“麗麗”正窩在一家暫停營業(yè)的房屋中介門前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“電話亭女士”與她的狗“麗麗”正在一家暫停營業(yè)的房屋中介門前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有陌生人送來餅干、酸奶、火腿腸,并留言:給你和小狗,望安好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“電話亭女士”原本暫住的電話亭,對面是匯峰鼎園小區(qū)。小區(qū)居民時常透過窗戶觀察她和她的狗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她遺留在電話亭里的防護面罩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她遺留在電話亭里的生活用品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兩名醫(yī)護人員正進入海華小學,據學校門口的保安稱,這里是醫(yī)護人員的生活區(qū)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一名保安身穿防護服在海華小學內消殺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5月3日,上海市黃浦區(qū),海華小學附近的斜土路兩旁停著許多“黃浦轉運車”。一名司機告訴記者,這些車輛用于新冠感染者的轉運,司機們住在斜土路上的一家酒店。中青報·中青網記者 李強/攝
來源:中國青年報客戶端