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2-04-15 09:11:21點擊:
白銀悲劇發(fā)生后這一年,國內(nèi)大型越野跑賽事顯著減少。圖為2021年底,巴圖魯勇士山地戶外運動挑戰(zhàn)賽在湖南省永州市新田縣東升農(nóng)場舉行。(視覺中國/圖)
最初,許多跑者承認,與越野賽結(jié)緣更像個意外。11年前,退役的河北省體工大隊障礙跑運動員顧冰突發(fā)奇想,第一次跑上居庸關(guān)。盡管時常抱怨牛刀初試時的疲憊——第一次上百公里的越野跑下來,他掉了9個腳指甲,渾身無力,半個月內(nèi)都動彈不得,但在恢復后,他又想再次奔赴賽道。
漸漸地,他與越野跑再難分開了。對于顧冰而言,越野跑是飯碗,也是愛好。
11年間,越來越多的職業(yè)或非職業(yè)跑者涌向山林。越野跑賽事也從早期的一年十幾場,發(fā)展到一年數(shù)百場。穿過崇禮的寒風,踏過瓜州的流沙,翻過秦嶺的隘口……越野跑的賽道延伸到哪里,跑者們的足跡就印在哪里。
直到在甘肅白銀的戈壁,它重重地摔了一跤。
2021年5月22日,黃河石林山地馬拉松百公里越野賽在強度難度最高賽段遭遇大風、降水、降溫的高影響天氣,造成21名參賽選手因急性失溫死亡。
一年來,恐懼始終縈繞在幸存者許瀅初心頭,即便鼓起勇氣重新跑入山林,她也總會想起那綿延在光禿禿石林之中的惡寒。顧冰沒有參加白銀越野賽,但好友梁晶在比賽中喪生,令他產(chǎn)生難以回首的哀慟。
更多跑者則被迫“歇息”了一年——這起悲劇按下了國內(nèi)越野跑的中止鍵,許多賽事難以通過審批。一些以參賽贏得獎金為生的“賞金跑者”,在一則則比賽延期、取消的通知中,等待著“黃金時代”重啟的希望。
跑者從夢中驚醒
從白銀越野賽回到家中,許瀅初關(guān)了手機,將自己在屋子里關(guān)了整整一周。她不敢出門,一出門,心中就止不住地生出害怕。家人送來飯食,她也不想吃。“整個人都是懵的那種狀態(tài)”。
她總在詰問:“怎么會發(fā)生那種事情?”
記憶中的那一天充滿凄風冷雨,也充滿混亂。她本來只報名參加了21公里的黃河石林短距離越野跑,朋友報名了百公里賽事。然而,臨到賽前,朋友受了腰傷,不愿再跑百公里,于是,二人互換了比賽項目。
在退賽前,許瀅初一度跑到了女子組第一的位置。她拿著登山杖,僅僅跑出20公里不到,就已經(jīng)手腳發(fā)麻,手臂也抬不起來。大風呼嘯,她只有八十來斤,甚至感覺能被風吹動?;仡櫠嗄暝揭芭芙?jīng)歷,她確信,過去從未有過這樣惡劣的天氣。
許瀅初記不清自己是怎樣從賽道上下來的。黃河石林在這位跑步生涯近20年、曾經(jīng)入選馬拉松國家隊的跑者心中留下了恐懼的種子。
“閉關(guān)”一周后,朋友們與她聊天,她也出門散心,才讓自己的思緒逐漸遠離了那片石林。可她意識到,多年來以跑步為生,也沒有其他愛好,她沒法徹底放棄比賽,也沒法遠離越野跑?!安豢赡苷f,你就不敢去參加那些比賽了,對不對?每個比賽都是那么危險的?!?/p>
最開始,她只敢找些小越野賽跑跑,調(diào)整狀態(tài),“去玩玩去”。跑著跑著,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思索,這一次比賽,會不會又出現(xiàn)白銀時的大風、驟雨乃至冰雹?
她開始習慣于在跑山時多帶些補給,多帶一件衣服。但在后來,這樣的包袱還是變成了某種畏懼。日常跑上山去,天氣稍有變化,許瀅初就想退縮;比賽里,她也頗有些放不開手腳,“膽量都沒有以前大了”。家人不許她再參加長距離、需要過夜的越野跑,覺得那對女生而言太過危險。許瀅初也選擇了妥協(xié),盡量只去短距離的比賽。
恐懼的種子也播撒到了許多沒有參加白銀越野賽的跑者心中。原探路者飛越隊隊員梁晶在白銀遇難后,他的教練、IchallengeLab俱樂部創(chuàng)始人魏彪有一種“從夢中驚醒”的感覺,“我們突然意識到,去比賽還有可能會出現(xiàn)生命安全問題”。
梁晶的諸多隊友都在相當長的時間內(nèi)情緒低落,鮮有參賽。魏彪能察覺到,隊員們畢竟相處多年,隊友出事,他們總會去聯(lián)想許多場景,“心理上的恐懼會挺多的”。2021年10月,因為合約到期等原因,飛越隊解散,隊員們各自奔了不同的隊伍。
在越野跑的“黃金時代”,頻繁的賽事曾幫許瀅初實現(xiàn)了許多夢想。
2015年,28歲的許瀅初從云南省隊宣告退役。最初,她本可以服從分配,到云南省體校做教練,但這份工作的生存壓力讓她擔憂。如果帶不出成績,只有工資收入,“對于現(xiàn)在這社會消費水平來說,那點工資一年夠干啥的?”許瀅初說。
她估算過,假如轉(zhuǎn)戰(zhàn)戶外,努努力,一年下來賺個十幾萬元不成問題。于是,許瀅初拋棄了想象中十年如一日枯燥訓練學生的日子,選擇全身心投入越野跑與馬拉松賽事。
在新冠疫情以前,戶外賽事頻繁。出身云南魯?shù)檗r(nóng)村的許瀅初一度靠著比賽,一年賺得二十余萬元,有時一個月的獎金就超過了五六萬元,這是她在體制內(nèi)時許久才能攢下來的數(shù)目。
七年里,許瀅初見過了世界,也在戶外吃盡了苦頭。2017年,她去法國參加一場42公里的越野賽,因為早餐吃了冷食,腸胃不適,比賽時,她在阿爾卑斯山上邊跑邊吐;2020年廣東的一場山地馬拉松比賽,她少見地退了賽:前半程沖得太猛了,嶺南的酷熱讓她中了暑。
白銀越野賽后,她深覺以人之渺小,很難抗衡自然。退役時擔憂的金錢問題,反而沒有那么重要了?!拔矣X得一個人身體好,就是一筆很大的財富?!?/p>
如今,許瀅初開了一家工作室,也留著省隊退役后便開始做的工作——帶學生跑圈應對體育考試,帶成人跑公路鍛煉,偶爾才進進山。但她確信,自己會跑到跑不動為止。
殘酷行業(yè)里的“另類”退賽者
2022年3月底一個8℃的料峭春夜,國家奧林匹克體育中心內(nèi)一處操場跑道上,顧冰脫得只剩下一件短袖。他帶著一批北京大學商學院的研究生,又開始了一晚14公里的跑步訓練。3個月內(nèi),他訓練的二十余名研究生,將要參加一場121公里的越野賽。
做教練成為了顧冰的新“兼職”。全職跑者的身份漸漸淡去,他也幾乎“在這個行業(yè)中消失了”,但他覺得,在白銀賽前,跑步依然是他的生活,甚至是他的全部。
打小,顧冰在體校、省隊跑障礙跑;進入大學后,他又開始了越野跑。在那個全年也只有十幾場越野跑賽事的時代,每月只消在一兩場比賽里奪得前三,顧冰就能賺到三千到數(shù)萬元不等的獎金。有了錢,他豪氣地請宿舍里的哥們兒吃飯,點外賣,要8塊錢的拉面,再加30元的牛肉。
轉(zhuǎn)折發(fā)生在2015年,28歲的顧冰跟腱受傷,醫(yī)生也給它“判了刑”:要想治療,必須將其敲斷,再重新接上。顧冰擔心那會徹底摧毀他的跑步生涯,沒敢做手術(shù),跟腱從此成為他完賽的攔路虎。
更多的時候,他察覺到了行業(yè)里殘酷的味道。過去有選手在越野跑比賽中喪命,他也數(shù)次身涉險境。
2017年首屆地球之巔極限賽中,西藏阿里地區(qū)海拔4600多米的高原上,顧冰剛剛跑出十公里不到,就產(chǎn)生了高原反應,“心如刀割”,又頭痛,身體沒了前進的力氣?,斉杂哄e湖旁,他想坐下來,休息一陣。
然而,這一坐,他很久沒能站起來。原想等待賽事組織方的汽車,可許久沒有蹤影,十來只野狗倒是悶著頭、耷拉著尾巴,漸漸聚集在他身邊。顧冰知道,他不能睡,一睡,“它肯定就給你啃了”。一個小時的時間里,野狗盯著他,慢慢收攏。顧冰沒有力氣,狗群一靠近,他就扔石頭;扔石頭沒反應,他便揮舞登山杖驅(qū)趕。
狗群見沒有機會,兀自散去。然而,時間漸晚,寒意又找上了門。太陽落山不久,顧冰就開始渾身發(fā)抖。他意識到,再不離開,他就會被凍死。直到此時,賽事方攝影團隊因為遺落了攝影器材的零件,驅(qū)車回來找,才發(fā)現(xiàn)了顧冰,救了他一命。
那一年里,他連續(xù)五次退賽。
2018年,他赴陜西參加秦嶺國際越野跑挑戰(zhàn)賽。山中大雨瓢潑,雨水順著衣服兜帽流入,他的身體很快濕透了,顧冰冷得打起了哆嗦。距離補給點一公里多的路,他邊抖邊走,走了二十多分鐘。在30公里的補給點,顧冰對志愿者說,他要退賽。
“下邊馬上就下坡了,你第一名,退什么賽?”志愿者說道。顧冰沒有說話,那時,他自覺心里已經(jīng)徹底崩潰,恐懼籠罩了他。后來,志愿者給了他一件軍大衣,他在小太陽旁烤了將近兩個小時,才漸漸緩了過來。
顧冰坦承,他喜歡跑步,但他既不是個勤奮的跑者,也不是個拼命的人。他常和別人說,他很“佛”,“不會那么拼”。白銀賽前幾年,跑圈曾經(jīng)將一頂“退賽者”的帽子戴在他頭上。最初,顧冰作為運動員的好勝心還對這頂帽子頗為抵觸,“之前還經(jīng)常跟別人懟”,后來也無所謂了。
顧冰參加2018年香港百公里越野跑比賽。(受訪者供圖/圖)
危險常在,步履難停
在西藏、秦嶺的那些生死時刻,顧冰“只想著活著下來”:“到那個時候,我覺得一切的金錢跟榮譽對我們來說沒有意義。首先得活著,對吧?”那些對比賽獲勝、拿冠軍的欲望,逐漸被磨平。
也是在那幾年里,顧冰開始“折騰”跑步以外的生計。他靠著品牌贊助與賣戶外裝備小賺了一筆,但又因為投資健身房失敗,幾個人虧了幾百萬元。后來,他重返校園,慢悠悠地讀起北大的研究生。2019年9月,他動了在大理經(jīng)營客棧的心思,便跑去大理的一家客棧,與老板喝茶、聊天度日,一待就是十個月,直到客棧在疫情中徹底關(guān)門。
折騰得久了,2020年再次回京時,顧冰一度覺得自己已經(jīng)失去靠體育吃飯的能力,甚至賣起了保險。
然而,跑圈還是惦記著他。白銀越野賽那一天,顧冰幾乎都在接電話。電話那頭,人們劈頭蓋臉就問:“你在哪?”大家都以為他去參賽了。
那時,他在河北。電話中,顧冰答道:我既然還能和你說話,我就沒事。
悲劇發(fā)生后的這一年,顧冰想了許多。他意識到,無論是怎樣的跑圈“大神”,甚至國家級運動員都會在越野跑比賽中遇到險境,需要做出是否放棄的艱難抉擇?!霸诖笞匀幻媲埃祟愑肋h是渺小的,”他說到對生命的敬畏,“真是夠不到的,咱就及時下撤,沒必要把自己的小命給搭出去,對吧?”
不過,對于常年奔跑的跑者而言,危險常在,步履難停。
一位越野跑者覺得,在白銀越野賽的問題上,許多人都是“馬后炮”:“有些人說如果他們?nèi)サ脑捒隙]事,但是你不是當事人,不知道那個地方的情況。你現(xiàn)在腦子很清楚,但是當你身處一個陌生環(huán)境,判斷力是容易下降的,并不一定有你躺著敲鍵盤時的判斷力了?!?/p>
2019成都龍泉超百公里越野挑戰(zhàn)賽冠軍鄭鈞月也覺得:“換我去,我可能也會向前跑,誰知道?”
自詡已是“半職業(yè)”跑者的顧冰也難徹底割舍跑步。因為過去沒有從業(yè)經(jīng)驗,在保險公司干了一個月,顧冰覺得“隔行如隔山”。每天晚上下班,他會去跑上幾公里。直到那時,他才發(fā)覺,他還是喜歡跑步。
顧冰從保險公司辭職了。他頂著壓力重返跑圈,甚至在一場越野賽中拿到了冠軍。比賽停滯的這一年里,35歲的顧冰一面兼著教練的工作,一面還有些執(zhí)念:因為幾年來的休養(yǎng),他受傷的跟腱慢慢恢復了。白銀賽后,盡管跑圈內(nèi)外的朋友都勸他不要再跑了,他還是盤算著第三次參加八百流沙越野賽。
2017、2019年兩次參賽,他都沒能完賽。之后賽事暫停,第三次參賽成了他不知何日可竟的夢。他始終記得,5年前首次參賽時,他啃著放在補給點的哈密瓜,甜蜜的汁水流過干裂的嘴唇,令他發(fā)痛。
顧冰希望有機會再次參賽,給自己一個交代。
“大家簡直就是在祈禱”
2022年初,貴州越野跑者張交拿定主意,從全職跑者轉(zhuǎn)為兼職跑者。他再次回到了三年前的起點。彼時,他還在老家經(jīng)營著養(yǎng)雞場,一面工作,一面參加越野跑比賽。
由兼職向全職跑者慢慢轉(zhuǎn)型的幾年,他的成績越跑越好,如今卻再難支撐起僅靠跑步維生的日子。
“賞金跑者”,跑圈里頭這樣稱呼像張交這樣以參加比賽、贏得獎金為生的人。這門生計在新冠疫情暴發(fā)前曾扭轉(zhuǎn)無數(shù)人的命運。
在接觸跑步前,張交身型肥胖,月入不過四五千元。大約從2019年底開始,他專職跑步,當年就拿到了十四萬余元的越野跑賽事獎金。
魏彪覺得,疫情以前,越野賽的趨勢一度是“越來越好”,原先一年只有十幾場,后來暴漲至一年能有幾百場,其中也許有幾十場設(shè)置有獎金?!拔矣X得行業(yè)是趨于成熟、合理,(越野賽)這個概念在循序漸進地發(fā)展?!?/p>
疫情與白銀悲劇卻令這一切暫時陷入沉寂。據(jù)魏彪觀察,目前全國范圍內(nèi),大型的越野賽依然處于停滯狀態(tài)。
沒有越野賽事,跑者自然也就沒有獎金。薩洛蒙國際隊隊員、越野跑運動員姚妙坦承,她原先一年幾十萬元的收入要下降大約四成。不過,靠著專業(yè)隊伍的簽約費用與品牌贊助,她維持生活并不算難。
更困難的是沒有專業(yè)隊簽約的越野跑“個體戶”。貴州跑者趙國虎直言,近兩年收入“真的很差”。他在轉(zhuǎn)為專職跑者后,曾經(jīng)一個月就能跑六七場比賽,而現(xiàn)在他的賽事頻次已經(jīng)降低至一個月一場都不到。2021年,僅靠跑步,趙國虎“基本上沒有收入”,不得不在一家健身房兼職做教練。
張交在一兩年內(nèi)就耗光了多年參加越野跑比賽攢下的十萬多元積蓄——過年要花錢,家里老人也需要他贍養(yǎng)。2022年上半年,白銀悲劇在跑圈掀起的風波稍稍平息,本可參加的一些賽事又因反復的疫情泡了湯。他去了浙江,試圖找一份工作,眼下還沒能如愿。
無論是出于愛好,還是為了生存,無數(shù)跑者都在等待越野跑復蘇的信號。河北崇禮成為了他們的牽掛:2022年7月,崇禮168國際超級越野賽將要舉辦。
2021年,受疫情影響,崇禮越野賽未能如期舉辦。對于2022年的比賽,一位越野跑教練直言:“大家不光是等著了,簡直就是在祈禱和祝福了?!?/p>
跑者游培泉已經(jīng)報名了,在2020年,他奪下了崇禮100公里越野等四項賽事的冠軍。他預測,許多跑圈頂尖選手會被崇禮越野賽吸引。已退役的馬拉松國家隊運動員就曾和他說,“關(guān)注度這么高,我是不是也得來跑跑?”
競爭壓力陡增,但游培泉反而更加期待。他和圈內(nèi)朋友一致認為,這場比賽將是越野跑行業(yè)能否迎來復蘇的風向標,會傳達一些信號:“如果崇禮能辦,別的地方也有可能?!?/p>
(文中許瀅初為化名)
(這是“回聲”系列第三篇報道:尋訪信息碎片遮蔽的人物故事,重回真相尚未分明的事件現(xiàn)場。在更長的時間維度里,穿透浮光掠影,聆聽新聞回聲。歡迎提供線索:nfzmshb@126.com)
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 南方周末實習生 戴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