更新時間:2022-04-12 14:25:47點擊:
在上海,這個全球運轉(zhuǎn)效率最高的大都市,兩千五百萬人分工精細,協(xié)同互補,締結(jié)契約,遵守規(guī)則。在這里,人們以為一切都有跡可循,理性足以創(chuàng)造生活。
然而,2022年,上海疫情的“倒春寒”擊碎了都市生活的幻象。生活不全然掌握在我們手中,但我們?nèi)匀灰砸环N生活的理想,想方設(shè)法維系生活的如常,努力阻止厄運的入侵。
在上海施行全域靜態(tài)管理之時,大部分上海市民們至少經(jīng)歷了半個月努力買菜的日子,為買菜犧牲了睡眠,付出了心力。我們在買菜中重啟了鄰里關(guān)系,重審自身的物質(zhì)需求,我們也在買菜中真切感受到了何為供需關(guān)系,何為分工協(xié)同,何又為自助互助。
我生活在浦西,我的家人和朋友們許多都生活在這座城市。自從上海疫情爆發(fā)以來,這里成為全國注目的焦點,除了下樓做核酸,我們足不出戶,身體力行配合封控政策,每日只能從窗口或者陽臺眺望曾經(jīng)熟悉的街道,一段六秒鐘的全家便利店進店音被封控在家的上海市民反復轉(zhuǎn)發(fā)——“咪哆唆哆來唆來 咪來唆哆”, 被轉(zhuǎn)發(fā)超過3.5萬次,在4月11日的上午,依然有七百人在同時收聽,這是普通日常的回響。如今,我們?yōu)榫W(wǎng)上買菜焦頭爛額,從沒想過,一日三餐,是那么復雜的一件事。
4月4日晚十九時,上海市政府宣布全程繼續(xù)實施封控管理。此后的每一天,網(wǎng)上買菜變得越來越難,眼見著盒馬從三分鐘內(nèi)都有機會,變成窗口期只有三十秒,至于美團買菜,app已經(jīng)提前十分鐘被人們點擊到卡住。
搶菜之前,我以為搶菜是短跑競賽,努力跑起來,都有個成績;搶菜之后,我意識到搶菜是過獨木橋,多數(shù)人剛出發(fā)就被擠下去了。每天,我都會看著一溜兒彩色的食品圖變成水印色,配著兩個字“失效”。它宣告了我為過上普通生活而付出的努力都只是:失效。
”失效“
為了買菜,我每天有三個鬧鐘:十二點搶山姆或者美菜、六點搶美團、八點搶盒馬。其中,盒馬開放運力的時間從七點調(diào)整到八點,堪稱人性化改進。至于由公司創(chuàng)始人親自總結(jié)搶菜攻略的叮咚買菜和平價好物奧樂齊,在浦西尚未封控前,就已關(guān)閉我家附近的線上平臺。
身在紐約的老謝為我在盒馬上搶到了69元4斤的“蔬菜吃好點套餐”,包括三個西紅柿、三個紅薯、三個黃瓜,和一把韭菜、豆苗(爛了大半)和蘆筍。想到這些菜只夠我家吃兩天,我仍然無法擺脫因為搶菜而混亂的生物鐘、夜不能寐的焦慮,我忍不住詰問,為什么不買那個59元11斤的“普通蔬菜保供應(yīng)套餐”。
“給你吃好點?!彼f。
“現(xiàn)在主要是買多點!”我說,“我真的不想再搶菜了。”
買菜的第四階段
這二十多天,我在買菜上經(jīng)歷了四個階段:如平日般挑挑揀揀、放開標準但控制分量、應(yīng)買盡買和時刻刻都在買,即動態(tài)買菜。
動態(tài)買菜是桃子告訴我的。我問她如何塞滿冰箱,她說就得早中晚都想著買菜,隨時隨地都刷盒馬和叮咚。聽完這話,我順手刷了下盒馬,真刷出來一塊肉。
桃子已經(jīng)被封了近40天。3月4日,桃子的小區(qū)因陽性感染者而被封控,足不出戶14天。那時候她樂觀地覺得只有14天,盒馬下單都只買半周的量,單件數(shù)量為1,吃光了再買新?!坝幸惶欤覀兺蝗痪唾I不到綠葉菜了”,她看著的盒馬購買記錄對我說,“我有逐漸感覺盒馬的菜越來越少,但我只是單純地覺得是我打開的太晚了。到了3月13日,我們在叮咚與盒馬上都買不到綠葉菜了。”
鄰居贈予了他們兩把綠葉菜。3月18日,解封后,桃子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山姆超市買了超過兩千塊的食物,包括十斤綠葉菜。從山姆回家后,他們小區(qū)于3月19日再次被封。她對當時沒再多買點感到后悔,“現(xiàn)在買完菜都會后悔,覺得為什么不再挑戰(zhàn)一下極限,多買一點?!?/p>
再次被封兩天后,桃子給自己下單了睫毛膏和眼線筆:她覺得自己很快就要去上班了。但她后來能做的,依然是在家里買菜。
空無一人的上海街道 豫廣
作為一名高考優(yōu)勝選手,桃子以積極迎考的嚴肅態(tài)度對待囤菜:在微博、微信公眾號等平臺上搜索攻略,逐條檢驗網(wǎng)傳的《買菜戰(zhàn)術(shù)手冊》是否靠譜(結(jié)論是靠譜)。她總結(jié)出多條買菜經(jīng)驗:比如下單最少兩份起,四分也不嫌多;比如在盒馬開放運力前五分鐘頻繁點擊“結(jié)算”,最少點擊十分鐘,最多的一次,她半個小時點了近五百下。
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鍛煉出超強的手速,后來,又一位買菜失敗的朋友在朋友圈宣稱,下輩子他要投胎做一只筋膜槍。
在我與桃子認識的11年里,我從未見過她囤貨。她的眼影只有一盒,粉底液不用完不換新。她習慣隨手下單:網(wǎng)購的便利制造了物資充盈的幻想,無需儲存,點擊即得。
但日漸危機的買菜形勢改變了這一切:桃子每天都在買菜。為了儲存這些超量物資——必須往一個月囤——她又開始學習各種食物的儲存方法,比如香蕉剝皮放進冷凍室。
4月1日,是桃子本月最好買菜的一天,東西多,下單快。她順利下單了四次盒馬。現(xiàn)在想起來,她都覺得愧疚:她買了一單泡芙和麻薯,對寶貴的運力真是浪費。
現(xiàn)在回看,她所在的嘉定區(qū)最早出現(xiàn)病例,該區(qū)域的生鮮配送也就最早遭遇疫情難題。4月7日,美團公司副總裁毛方在接受上海新聞廣播采訪時說道,因為疫情封控,一旦倉和前置倉有陽性感染者,就會全部被封,而騎手所處小區(qū)一旦被封控,運力也就隨之降低。
但就在買菜變得越來越難的時候,桃子依然堅持每天和家人一起做每頓飯,正餐至少三個菜。
“好好做飯我來說的特別重要,這是我現(xiàn)在唯一可以掌控的東西。這兩年多來,我能掌握生活的多少呢?”她說。
居家辦公模糊了工作與休息,生活里不再有新行程。隔離久了,桃子逐漸失去了對時間的感知:不知道日期,也不知道星期?!叭诵枰獙ι钣幸恍┱瓶亓Γ幸恍┠嫦虻膱猿?,這樣你才有真實的感覺,否則就會完全變成一個隨波逐流的行尸走肉。"
凈流出
3月27日起,我,一位擁有四天囤貨自由的浦西市民體驗到了每日搶菜失敗和供需關(guān)系波動時的市場價格變化。菜場里的青菜漲到15元一斤,老板喊著“趕緊買趕緊買,等下100塊一斤也買不到了!”;知名生鮮電商實體店里的肉鋪子,賣出了菜場感:一天一個價,不去柜臺結(jié)賬,在肉鋪現(xiàn)結(jié)。
3月31日,浦西封控前一夜,朋友圈里甚至透著一絲歡樂。朋友們?nèi)缤^年一樣,曬出了各自的晚餐,信心滿滿迎接原定的四天封控。哦不,有一位朋友信心稍顯不足。她囤了不少菜肉,甚至囤了四個馬芬蛋糕,準備一天吃一個,以甜食調(diào)節(jié)情緒。她在封控前連續(xù)下館子,直到最后一刻才居家做飯。然后,她發(fā)現(xiàn),她這個平時不太下廚的人,除了鹽,其他調(diào)味料都用光了???,總有人備考了三天,最后忘記帶準考證。
不過這次考試,很快就超綱了。
封控時間拉長,目睹自己的物資處于“凈流出”狀態(tài),而自己身處買菜失敗的循環(huán),對未來的擔憂,讓我越來越“小氣”。
最后一塊冰鮮肉發(fā)臭時,我內(nèi)心掙扎再三,決定準備通過廚藝來掩蓋臭味。然挽救失敗,必須倒掉,我心生懊惱,覺得自己不僅損失了一塊肉,還浪費了蔥姜蒜;有天晚上餓了,打開櫥柜發(fā)現(xiàn)只剩一盒酸辣粉,思來想去,還是舍不得吃掉:萬一,這個月我會有更想吃酸辣粉的時候呢?
在不能產(chǎn)生“凈收入”前,1kg排骨解凍后,要一切四,三份放回冷凍柜;而在團購成功雞蛋的那天,我早餐多吃了一個荷包蛋;日常不太吃主食,現(xiàn)在頓頓一碗大米飯:光靠菜肉吃飽,饒是桃子家的庫存也撐不住。
但最心痛的是,封控前買來的五斤春筍,想省著點吃。不料在家放了十天,剩下的三斤已經(jīng)全部發(fā)黑發(fā)霉。哎,聽說杭州每天十萬斤早筍馳援上海,啥時候我能被援一下。
嘗試拯救依然壞掉的筍
我那些已經(jīng)當媽媽的朋友們,或是批評孩子弄掉了一塊肉,或是以前給孩子煮多了就會倒掉的米線,現(xiàn)在也要留起來再吃一頓。而上海自然博物館的官方微信,在4月8日發(fā)布了科普文章《囤的土豆發(fā)芽了直接扔?還能挽救一下!》,一位全國馬鈴薯專業(yè)委員會委員告訴廣大因為團購蔬菜包和接收社區(qū)慰問物資,而家中常備土豆的上海市民:薯皮變綠都不能吃,如果只是長出細小的白色嫩芽,可以挖掉芽,繼續(xù)食用。
朋友
3月29日,我點進阿漢的豆瓣主頁,發(fā)現(xiàn)他的簽名被換成了:多發(fā)點朋友圈,讓我多看看你們。
我想起他身在浦東,已封十天。
阿漢善良又敏感。每一次我們走到外灘,遇到那些高價給游客賣花的小妹妹或是阿嬸,他都會買下。他總覺得大家生活不易,掏出幾十元,哪怕被宰也心安。阿漢說,我白天被資本家鞭撻,晚上還要看到可憐的人。他說他覺得最難受的不是有錢人比他有錢多少,而是沒錢人比他沒錢那么多。
3月30日凌晨,我問阿漢,你吃的咋樣,他說最新的要求是足不出戶,點不到外賣了。我說我?guī)湍阗I點,他說:“吃的另說,精神比較崩潰?!?/p>
“我給你打個電話吧! ”我說。
“我精神崩潰不是因為沒人說話,純粹是因為對未來的前景不明朗和對周遭環(huán)境的過分共情而已?!彼f。
阿漢曾經(jīng)確診重度抑郁,暫緩過國外學業(yè),但我以為他已經(jīng)康復許久。
我開始幫阿漢搶菜,如上所述,我屢戰(zhàn)屢敗。我給阿漢發(fā)了許多買菜鏈接,毫無疑問,仍是屢戰(zhàn)屢敗。阿漢甚至新買了一張260元的山姆會員卡,但在買完那天,山姆就暫停了他周邊的配送。
外賣已經(jīng)叫不到了,阿漢只剩半袋冷凍水餃。他有24個小時沒吃東西了,也感覺不到餓。
“累了,寧愿餓著也不想搶東西了?!彼f。
“我?guī)湍阗I!!”我說。
“那也是不用啦。還是有更需要的人?!彼f。
“我只管我身邊的人?。 ?/p>
我去找小池,問她儲存的夠不夠,能不能分點給阿漢。我們?nèi)齻€是大學同學。但若不是我想起來去問,阿漢自己斷然不會求助,這似乎是一些抑郁朋友共性。
小池是位優(yōu)秀的金融女。有時候我會因為她做事太認真,而感到壓力,但現(xiàn)在,我覺得我想錯了。
小池把自己一半的囤貨都分給了阿漢,裝了五個袋子,共計十公斤,包括紅油抄手、冷凍水餃、包子、蝦滑、豬蹄、醬肉、臘腸等等。她叫了一單閃送,不斷提高加價,直到300元才等來接單。
阿漢開了一下午的電話會——居家工作提高了溝通成本,降低工作效率,但KPI要求不變。他錯過了閃送大哥的電話,在送達一小時、志愿者收工后,才去到小區(qū)門口收貨。
可是,這五袋食物并不在門口的桌子上。閃送大哥有拍照為證,自己已經(jīng)送達目的地;志愿者前來幫助尋找,卻毫無頭緒。
我提出報警,被拒絕?!八懔?。別找了。我累了。這種時候也沒辦法怪誰,我自認倒霉,大概是我做錯了什么事情應(yīng)該受到懲罰?!卑h說。
我也累了,一種徹頭徹尾的無助油然而生。
“我想加阿漢小區(qū)志愿者的微信?!比杂芯駳獾闹皇O滦〕亍?/p>
此后的發(fā)展,稱得上神采奕奕。小池加了志愿者,替阿漢向?qū)Ψ降狼福缓笳垖Ψ桨炎约豪氚h小區(qū)的團購群——阿漢鮮少與鄰居來往,更不知道自己小區(qū)有團購群。
“@阿漢,給你團購了牛肉筋頭巴腦2斤 ,肋排2斤 ,黑椒牛仔骨1盒、西冷牛排2盒 ??旖o我錢!”
“@阿漢,你們小區(qū)團購好好!我剛給你團了三盒蛋糕和甜點!”
隨著情況好轉(zhuǎn),連阿漢也有力氣去關(guān)心別人了。他的一位朋友連續(xù)三天物資告急,慌亂到在交友軟件詢問附近的人,有沒有團購。
這時的阿漢已經(jīng)對團購流程捻熟于心。他在網(wǎng)上搜索小區(qū)名,然后聯(lián)系開團負責人,好家伙,居然有十幾個團購群。就像小池幫助他那樣,他先幫朋友團購了幾單,再將朋友拉入。
一種固定的“自救”程式就這么產(chǎn)生:求助、被拉入身邊的團購群、團購、重獲生機。
微信群
3月17日,周蘭的小區(qū)被封控了。她以為這不過是48小時內(nèi)兩次核酸檢測,卻不想浦東疫情走勢難料,48小時再加48小時,再加48小時,再加48小時……直至今日,他們已經(jīng)被封控了二十天。
我翻了翻聊天記錄。3月15日,我倆在楊浦區(qū)的韓國烤肉店飽餐一頓。封控前最后一頓外食,吃了不少肉,倒也令人滿意。
封控前看櫻花的上海市民
周蘭與丈夫住在張江,都是博士畢業(yè),分別從事醫(yī)藥與文學的研究工作。與多數(shù)浦東居民一樣,最初他們能叫外賣,也能買到盒馬和叮咚。當盒馬越來越難搶,他們能通過京東、山姆和淘寶下單成功。但對于何時解封,從物業(yè)到居委,都沒個說法。
按照上海市的浦東三區(qū)封控政策,唯有一整個街鎮(zhèn)都沒有陽性感染者,才能劃為可以自由出入的防范區(qū)。而對于當時日增兩千例的浦東來說,沒有任何一個街鎮(zhèn)是零陽性。
4月1日到3日,夫妻倆連續(xù)三天五點多起床,沒有搶到任何菜?!澳菚r候大家有點慌了,因為至少還要再封閉14天。肉和菜已經(jīng)吃完了,米面還有,活下去沒問題,但是正常吃東西比較難。”周蘭說。
4月3日,黎明前的黑暗。周蘭與鄰居們加上微信,拉了個群。一晚上,群里進入了將近兩百人,大多是年輕租客。周蘭問臨近小區(qū)的朋友要來賣肉大哥的電話,準備團購肉,168塊將近7斤,堪稱商界良心。還有群友聯(lián)系了附近的鮮奶屋和水果鋪,對接團購。
“有個鄰居說她買多了雞蛋,可以分我一板,35元30個,放在我家門口。我拿到的時候,眼淚都要出來了?!敝芴m說。
她轉(zhuǎn)發(fā)了群聊記錄給我,里面的年輕人說自己有蔬菜和肉,但不會做飯,能不能換點水餃湯圓?!八湝珗A吃光了,但能給你一個湯鍋和鹽,你自己燉肉?!比豪镉腥嘶卮稹?/p>
“到上海來為了高薪,結(jié)果剛來就隔離,現(xiàn)在二十天了?!庇钟腥苏f。
買肉大哥也在群里?!袄习迥芨愕缴椴??”有人問他。
“自己有點,給你了?!?賣肉大哥說。
有通行證的外賣小哥也在群里。連著兩天,他都幫居民們原價代購。但很快,根據(jù)上海市商委制定的電商平臺保供細則,他不符合外出跑單要求,4月7日后不可離開小區(qū)。
在他跑單的前一夜,群里不斷有人@他:
“注意安全 @外賣小哥?!?/p>
“太感謝了,這么晚還在為我們奔波。@外賣小哥。”
周蘭發(fā)給我一張照片分享快樂:照片上是六瓶果味氣泡水。“還有香油、生抽、洗潔精,外賣小哥跑了很多家,菜給大家買齊,每家只收了二三十的跑腿費。”
一個略顯夸張的說法是:現(xiàn)在上海各個小區(qū)最受尊敬的人,是團長。在許多時刻,是團長發(fā)起的團購緩解了居民的物資緊張,比如那位吃醬油拌面的寶山朋友,在小區(qū)團購中,吃上了肉。
但團購的成功率不高。居委會不允許、物流阻礙、平臺爆單、人數(shù)不夠都可能成為失敗原因。但這并沒有打消上海市民積極團購的意愿,相反,大家去聯(lián)系了更多的團購,開拓更多的可能性。
于是這樣段子應(yīng)時而生:“我已不記得我在哪個群,群主是哪位,接了什么龍,買了什么東西,付錢沒付錢,轉(zhuǎn)賬還是現(xiàn)金,送貨不送貨,哪天送貨,自取嗎,哪里自取……”
市場價格
這些天,為了被絞殺的自由與時間,我身邊很多女生都哭過。我的朋友小白無緣由地哭,哭著沖窗外大喊,把空蕩道路上熄滅的聲控路燈給喊亮了。
“你還記得我們天天討論冬奧會的那段日子嗎?像他媽的上輩子?!毙“淄艺f。
“我們這些倒霉蛋心態(tài)已經(jīng)崩了。我現(xiàn)在看到誰曬公司發(fā)的物資我都恨不得拉黑?!毙“渍f。從她第一次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曬物資,她就覺得殘忍:她是個沒有歸屬的自由職業(yè)者。
“我們每天給公司當牛做馬的也沒收到物資呢。"我與朋友小劉齊聲道。
“現(xiàn)在秀啥不殘忍。”小劉補充道,“我們在這里搶菜失敗,那邊說團購了兩萬多塊Shake Shack;老小區(qū)測個核酸,名單都捋不清楚,那邊已經(jīng)是彭于晏測核酸的照片漫天飛;老小區(qū)里的鄰居一天打好幾個電話催居委會拉走陽性患者,那邊是業(yè)主立約居家隔離,被認為是上海的理性之光。”
我們清楚地知道,這個城市本就是多空間折疊。只是多數(shù)時候,各空間互不相通,我們只在同溫層里生活,也只在同溫層里比較。從未有一刻,像現(xiàn)在這樣,每個空間在同層攤開。
在某些時刻,全城封控彰顯了一種表面的“平等”。比如老破小里的老人與浦江高樓的年輕中產(chǎn),都在微博上求助;比如年入十萬的我與年入千萬的基金經(jīng)理,都在盒馬搶菜。
而對于有些人,全城封控會是小賺一筆的機會。
一個普遍現(xiàn)象是,你在團購中往往只能選擇貴價商品,比如99元四盒饅頭。
盡管光明乳業(yè)發(fā)布的成團價格是三千元,但我們小區(qū)的送奶工要求我們必須團滿六千元。牛奶團購經(jīng)歷了兩次失敗,第一次因為團不到六千元;第二次是團上了六千元,卻被送奶工突然提價至九千元。鄰居們好言相勸,送奶工不為所動。
我突然就在家委屈地掉下了眼淚。送奶工大哥,你看看我們小區(qū)的房價,就知道我們也就是普通老百姓。時事維艱,為啥要割我們韭菜呢。
但很快,我的眼淚就被目瞪口呆而取代:原本的98元的物資盲盒,被以增加品類——比如餃子皮和食用鹽——為由,加價到118元、再到138元,最后變成218元。最終,98元套餐里的那只雞不翼而飛,赫然登場的,是218元套餐里的兩盒午餐肉。
價值207元的蔬菜水果大禮包
頻繁的漲價并沒有的影響成交量。20%的居民退款后,立刻又有20%的居民補單:只要能送到就行,他們說。
盡管上海市物價局對連鎖賣場嚴控售價,但只要供需關(guān)系不平等,就有縫隙。在徐匯區(qū)的一個跑腿群里,跑腿小哥發(fā)出了自有渠道的禮包價格:2.5斤排骨、蹄髈4斤和一包蔬菜,合計400元。跑腿費另算,基礎(chǔ)費100元,多戶拼單則再加10元/戶。
群內(nèi)聊天記錄
400元成為跑腿代購的常見價格,朋友小白買了四十袋泡面、四十個雞蛋、一瓶可樂,加上跑腿費一共400元;小蕓則幸運得多,她買了一只雞、一打雞蛋、一盒1.4升的光明優(yōu)倍和3kg的光明酸奶,再加上三袋青菜,加上跑腿費才收她400元。
“我的閃送為什么沒人接單?”朋友老楚問我。
“你開了多少價?”
“38元/8公里。我導師很久沒吃到綠葉菜了?!?/p>
“你先加到100元試試?!蔽冶J氐鼗卮?。
“我特么送的菜都不值100塊?!崩铣@了。
原有的市場規(guī)則被破壞了,你不能按照合理的價格進行購買。在當下上海, 閃送的價格直接50元起,我的朋友叮叮為步行十分鐘的距離支付了200元,小池為相距十公里支付了300元。
可樂
我想喝可樂,特別想喝可樂。我不是每天吃主食,但我每天都要喝一罐可樂,只喝可口可樂,無糖也可以。
沒有可樂的我,就像沒有陽光的喇叭花,耷拉成一坨。饒是我對封控時長早有預(yù)期,也沒有儲備足夠的可樂:誰知道封控起來后,一天能喝這么多罐。
因為工作,朋友從北京來上海。他拎著給我的可樂補給坐上高鐵,我也信心滿滿地喝掉了最后一罐可樂。誰知,他并不被允許在上海自由活動,我也收不到可樂。他說可樂我給你留著,我說這是硬通貨,一罐解千愁,你省著點,留著可以換煙。
沒開玩笑。在我朋友的小區(qū),有鄰居用一包軟中華,換了一瓶可樂,在另一個小區(qū),紅酒與伏特加都試圖交換可樂,最終紅酒勝出。而最劃算的,是一位豆瓣用戶,用一瓶麻油換了四瓶可樂。
京東超市和天貓超市可以買可樂,我已經(jīng)分別下單三箱,但送達日期一延再延。可樂能團購,50箱成團,單價是盒馬日常價的1.5倍。但可口可樂不是基礎(chǔ)物資,社區(qū)不建議團購。想到志愿者要把五十箱可樂從小區(qū)大門送到各個單元樓門口,自己的購買變成他人的負擔,我心里立刻涌起愧疚。
凌晨三點,小區(qū)群里冒出一句:“有人想喝可樂么?”兩個鄰居緊隨其后高呼“要可樂!要可樂!”,我則貼上了可樂的團購信息。
僅此而已。幾個小時后,四個晚睡年輕人對可樂的需求,被家庭主婦們購買菜肉蛋奶、尿布奶粉的討論淹沒了。團長再次重申:零食、可樂暫緩。
徐匯田林的一個小區(qū)團購了可樂雪碧,負責運輸?shù)闹驹刚呖吹蕉逊e成山的貨物后,氣得罷工。在上海的可口可樂公司,4月8日累積了超過四百個團購訂單,他們暫停接收新的訂單。而掌握了世界上最多商業(yè)數(shù)據(jù)的彭博社,在發(fā)給駐上海員工的保障物資中,赫然加入了兩瓶可樂。
這款誕生于1886年飲料,是全世界最普通的飲料。兩塊五一罐,在過去隨手可得。但如今在這座兩千五百萬人口的超級城市里,可樂變得稀缺,就像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變成一種期盼。
失控感
現(xiàn)代社會的幻境之一,就是個體能夠掌握自己的生活。你所擁有的一切是你個人努力所得,你可以通過消費建造自己的生活,你所求的生活,總有路徑可以抵達。
小劉還有菜,但補給困難。附近的線上平臺暫時關(guān)閉,團購又全部被退單。每天都在嘗試新的購買途徑,每天都以失敗告終,反反復復的預(yù)期落空讓人身心疲憊。她的父母安慰她,沒事的。父親說自己真的不焦慮,醬油拌飯過日子也可以,母親說小時候窮,食堂只能幾分錢打碗涮鍋水配飯吃,現(xiàn)在怎么都比過去好。
這沒有安慰到她,反而讓她更加難過。她唯一慶幸的是,父母與她同住。“否則他們不僅不會線上搶菜,他們進了社區(qū)團購群,根本都看不懂里面發(fā)生了什么。”
按照德國社會學家馬克思·韋伯的說法,現(xiàn)代社會是由穩(wěn)定的、有秩序的、分工合作且運作協(xié)調(diào)的組織體制來高效運轉(zhuǎn)。也就是說,我們的現(xiàn)代生活,是仰仗無數(shù)陌生人遵守規(guī)則、互相協(xié)作。
但在此刻的上海,高效的社會運轉(zhuǎn),變得格外艱難。
夜晚的上海街頭空空蕩蕩 豫廣
4月4日之后,桃子對的生活的掌控感一點點變?nèi)跸?。“因為越來越難在線上平臺買到菜,團購的質(zhì)量也很不穩(wěn)定。”她說。
有朋友住在老小區(qū)里,小區(qū)里老人多,難以開展團購,周圍配送平臺又全部關(guān)閉。而她,要操心家里四位九十歲老人——爺爺奶奶外公外婆——以及她六十歲父母的買菜問題的?!蔽颐刻觳傩牡枚夹穆刹积R的“,她說。
前些天,一位外地朋友問我,你們?yōu)槭裁床唤锌系禄??難道肯德基也關(guān)了么?又一位外地朋友在友人群里分享了自己的炸豆腐食譜,“搶點豆腐”,她好心地對我們說。
“上海,沒有的搶?!鄙虾J忻裱嘧踊卮稹?/p>
“外地的朋友還活在我曾經(jīng)很熟悉的世界里。”燕子同我說。
但對于有的外地朋友,有些想法或許改變了:普通生活難得且脆弱,他們說。
4月9日前,幾位身在外地的朋友已是著急忙慌地囤物資,一位甚至購買了冷凍柜。還有位朋友這樣對我說:“我下單了十幾斤肉,冰箱已經(jīng)塞不下了,昨天還買了兩百塊干糧,甚至買了帶魚,三大袋咖啡豆,貓的三十個罐頭,可以吃到夏天了?!蹦┝?,又對我進行一記暴擊:“你家物資如何?”
4月9日凌晨,廣州開展了全市十一區(qū)全員核酸檢測。到了白天,廣州多個線上平臺被搶購一空。朋友在盒馬實體店拍了張幾乎全空的貨架給我,我發(fā)現(xiàn)唯一被剩下的,是幾盒香椿頭。
“快去買香椿頭!那是春天的味道??!”在陽臺上聽著鳥叫的我,不由得叫了起來。